《美人语风》鱼小词

14、第 14 章

　　她迟疑片刻，“你父亲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吗？”
　　步沨反问，“那你方才见了他，你觉得他讲道理吗？”
　　她愣愣地望着步沨，一时语塞。
　　玄色的披风拢住她的身形，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两只乌亮眼睛，滴溜滴溜，一副娇怯怯的模样。
　　步沨看她样子似乎真的被自己唬住了，心头觉得好笑，打算安慰她几句。
　　“你也不必太忧愁，我既说了要保你，那必是说到做到的。”
　　小冉儿低头想了片刻，“你如何保我？”
　　有些话原本是觉得难以启齿的，可又斟酌了一下，她还是得说。
　　她柳眉星目，情绪晦暗不明，“你方才说要‘以身相许’还算数吗？”明明是一双无故无措的眼睛，就那么直愣愣地望着他，却莫名地叫他心跳了一下。
　　步沨却不知为何心胸也开阔了起来，他在祁家养伤的时候，迷迷腾腾之间总是会看见一个细瘦的影子站在窗边，犹如盛开在高寒之地的一株孤独蔷薇，长在高寒之地，也攀驳在他心口。
　　她眼中的期许，令他心上的花突然开放了，多日以来的郁结也得到了纾解。
　　他一瞬间想通了许多关窍，她若是不想嫁，何必问呢？他若不想娶，何苦保全她呢？
　　他窃喜的是，她这只糊涂虫，刚刚那么多重要的信息，独独听见了这句。
　　他无意识扯起嘴角，“嘿”地笑了一声。
　　听见他的笑声便知他想起来了，小冉儿转过身正视他，似乎是怕他赖账，忙又解释道：“你当着皇帝的面说的话，若是反悔了便是欺君。”
　　他不敢再插科打诨，赶紧抢答：“我不反悔！”
　　步沨心头微微发热，对她的一片赤诚，恨不得将心挖出来给她看。
　　他无意识地搓了搓手，手心随之也变得潮热，“只要你肯，我自然是要认的。”他自嘲道：“只是，我是个粗人，也没什么文化，承蒙你不嫌弃，只要你愿意嫁我便愿意娶。”
　　他挠挠头，好像高枳当初就是这么说的。
　　几年前高枳家里给他说了媳妇，他便是这么跟他媳妇应承的，那时候步沨还觉得高枳这么说算很诚恳了，他们这些当兵的本就居无定所，蛮夷海拉人未赶出中原之前娶任何一位姑娘都是亏欠。
　　少年的脸上有微微红晕，他撇过脸故意不看小冉儿，好像那样就能缓解自己的紧张，扯起的嘴角却暴露了他的兴奋。
　　小冉儿愣愣地想，十八九岁的少年郎君，说话怎么老气横秋的，就凭这张俊脸看着能多食两碗饭，我又怎么会嫌弃呢？
　　如今的步沨才叫她觉得遥不可及，她突然意识到这件事也许不是他应承了就行的，如今他不是什么龙骧军的普通士兵，他们身份悬殊太大，这婚事并不那么简单。
　　可她还是想试一试，一时竟鬼使神差地点点头，“好。”
　　这不是她一直想要的结果吗？可她为什么全然没有兴奋之感，她心里堵堵的好难受，一时间好多念头充斥着大脑。
　　小冉儿看了一眼步沨，他在笑，她却笑不出来。
　　于是转身继续往花涧坊走，步沨赶紧跟在她身后。
　　步沨此刻心思也通络了，她应承了，脚步也轻快许多，自然顾及不了其他，他对这一带不熟，只能一面跟着她走一面和她说话。
　　“如今你记好了。我是桑阳城步家的老三，名字叫步沨，别的事我往后再慢慢向你解释，总之我保证往后再也不骗你了。”
　　顿了一顿，他又想起什么，于是说道，“要不然，你忘了那个‘高枳’吧。”
　　步沨见她今日话极其少，猜想是不是刚才在殿上的情形吓到她了，也猜不透她方才在殿上到底听了多少。
　　小冉儿扭过头地望着他，一时竟无言以对。
　　她忍不住埋怨道，“若你一开始不说步沨是你的死对头该有多好，你说步沨是你的好友，那我找不到高枳便去找步沨，总能找到你，也好过整日的担心呀！”
　　步沨眼中似有星火，口中连连称是，实际上那时他并不想叫她找到的。
　　他小心翼翼赔礼，“我晓得这件事令你不愉快，之前瞒着你的确是迫于无奈，我无心的，你能理解吗？如果‘高枳’叫你觉得难受，不高兴了，你便忘了吧！”
　　小冉儿点点头。
　　“只是我答应你的婚事如今还不行，你须得等一等，一则是二哥才刚走了，父亲也还病着，如今说这个恐怕不合适……不过你不用担心，父亲已经知道了，我会找个时间告诉我母亲，她明白事理，也一定会帮我的。”
　　小冉儿没有说话，这一次她只是迟缓地点点头，眼中光彩明显黯淡了许多。
　　盯了他半晌，少年的眼睛清明通透，眸光深不见底，如墨般的长发高高束起，倒有几分洒脱的模样。
　　她当然知道这件事不容易。
　　他想拉一拉她的手，可还未触及到她的影子，又如火烧一般缩了回来。
　　见她又不说话，步沨赶紧举着两根手指解释道：“我没有骗你！你该不会觉得我是故意敷衍你吧？才刚应承了你又推诿你。”
　　他的相貌好像就长在她的心尖尖上，看着他就很喜欢他，她的心莫名地悸动了一下。
　　她随即摇摇头说没有，“我等你。”
　　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她肯回应，步沨身上的戾气便一点一点消耗殆尽的，他松了口气：“那便好。”
　　他心中也觉得欢喜，虽然她的回答很生硬，可他却没有丝毫疑心，只是觉得她今晚吓坏了，她还是刚认识时的那个傻傻呆呆的小冉儿。
　　大概谁也没有这样的经历，两个人大吵一架便三言两语将婚事敲定了。
　　他们继续走，小冉儿眼见周围的建筑越来越熟悉，一砖一瓦都是平日熟悉的样子，她知道离家近了。
　　步沨按照约定将她送回祁家，果然没有在半道上暗杀她，她也逐渐相信他说要护着自己果然不是说说而已，心中逐渐有了一点安全感。
　　祁家院门口。
　　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灯火，很明显祁幽草和祁纨还在熟睡，半点不曾发现她被挟持了。
　　看着矮矮的篱笆以及院子里低矮的屋檐，小冉儿心中默默想着，应该将篱笆加高一些，否则像今晚这种睡着觉呢就被劫持的事一定还会发生，差点就丢了小命，多不安全哪。
　　步沨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见她望着大门发愣，一开口莫名其妙押中了她的心事，“你家也着实不安全，过些日子父亲会赐我府邸，日常有龙骧军守卫，你可以和你阿娘搬过去住。”话一出口他大概又觉得不妥当，又摇摇手解释，“我没有轻薄你的意思……”
　　小冉儿低头笑了笑，果然是粗人，“我懂。”
　　见她终于笑了，步沨这才松了一口气，“那你快进去吧，待会儿你多睡一会。”说完他指了指她的眼睛，表示她的脸色不太好。
　　小冉儿点点头，柔声问道：“那你呢？”
　　步沨无所谓地说，“没时间了，顶多打个盹儿便要陪步老头上朝了，你别管我，我皮实得很，从前行军几天几夜不睡觉也是常事。”
　　小冉儿抿着唇，突然有些心疼他了，“你的身子……”
　　“哎呀！”他一拍脑袋，似是想起了什么，对着她一阵苦笑，“明日是江厦大喜的日子，我差点给忘了。这下睡不了了，江厦是我的好兄弟，明日要喝喜酒去。”
　　她不再问什么，只想赶紧回家，她觉得只有安顿好了自己，他才能回去多眯一会。
　　他也很辛苦吧！她只想让他多休息一会。
　　也不知道高梧从哪里将她带出的院子，大门是从里闩住的，她上前推了一推，大门纹丝不动。
　　她回过头望着步沨眨眨眼，立时耷拉了嘴角一脸无奈，表示打不开。
　　他一低头，微微一笑，“这还不简单？”
　　只见他退了两步，快步飞身上前，他一脚踏到土墙的一处突起，双手扒住墙体，轻轻一跃，一阵冷风带过小冉儿的耳发，只听见风声“呼”的一响，他人已经落在了墙内。
　　他身形本就瘦高，三两步翻进墙内竟没发出一点儿声响，果然像他的名字一般，风。
　　她看呆了，这下大概知道高梧是怎么翻进去的了，也是这么飞檐走壁进的院子吧？
　　门被打开，小冉儿还在闷闷地想着，也不知道那龙骧军军中平时都教些什么呢……
　　步沨笑意盈盈站在门内，让了她一步，向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天快亮了，动静别太大，小心吵醒你阿娘。”
　　小冉儿腹诽道，明明搞出那么大动静的人是你们吧。
　　她点点头往里走，步沨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进那间熟悉的屋舍，她动作很轻，一则是因为害怕吵醒祈幽草和祁纨，二则她真的已经筋疲力尽了。
　　步沨只盯着她往里走，她的肩头斜斜的，步沨突然觉得那个背影变得虚实不定，忍不住叫了一声，“小冉儿。”
　　小冉儿步幅有些不稳，她脚下停顿，“嗯”了一声，却没有回头。
　　他想再叮嘱几句，却又委实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身形消瘦，站在雾光里说不出飘逸出尘，遥不可及。
　　他压低了声音：“算了。你快去睡吧。”
　　小冉儿脚下不再停顿，推门进去，屋中陈设熟悉，她无需点灯径直往床边上去了，待到扑倒在自己的床褥之间，她的眼泪才汹涌而出。
　　不知道步沨走没走，她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满脑子都觉得不真实，她竟然在这种情况下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此刻只有一个疑问：若她当初不将他捡回家，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其实，她对宜禾公主并不陌生，只因为早年间祁幽草曾供奉过一个叫“萧宜禾”的灵位，每逢初一、十五祁幽草便会带着她叩拜；后来她渐渐长大了，也知道萧宜禾便是当年殉国的宜禾公主，祁幽草和姜长津曾在公主身边伺候，受过公主之恩，所以才供奉着公主的灵位。
　　随着她的疑问变得多了起来，祁幽草不胜其烦，终于还是便将灵位收了起来。
　　再则，她和祁幽草长得并不像，多年来邻里们有闲话传出来，她幼时不懂事，问急了祁幽草也只说她像她那个早死的阿爹多一点。
　　可阿爹，她从没有听祁幽草提起过这个人，她曾认为是她的阿爹没良心伤了祁幽草的心，才叫阿娘不愿意提及，以至于这么多年来她的阿爹姓甚名谁，她一概不知。
　　此时此刻，她其实更相信刚才在皇宫里听到的一切，她的亲阿娘是殉国的宜禾公主，她的亲阿爹是为大梁国战死的元绍大将军。
　　多年来她对身世有所怀疑并不是无端的，只是祁幽草对她好，姜长津对她好，祁纨对她好，好到毫无底线，好到足以令她相信她们就是亲母女。
　　祁幽草和姜长津是大梁遗民，不愿受海拉人鱼肉，多年来暗地里资助龙骧军不少钱财和物资，从前她觉得这是汉人的气节，如今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他们曾是宜禾公主的旧仆，不愿意看故国沦陷，也是他们一心只想要复国。
　　她脑子里有很多很多的想法，也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她真的是宜禾公主的女儿吗？皇帝真的就此罢休了吗？步沨说要娶她是真的吗？
　　想明日开口问清楚，又怕一开口伤了祁幽草的心，不问明白自己又总是稀里糊涂的。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胃里空空的，有些难受想呕吐。
　　难受得蜷起身子，直到天光大亮时才稍微眯了一会，忽然听见祁纨在院子里说话，又一骨碌起身了。
　　起身又觉得无事可做，傻傻坐在床上发呆。
　　祁纨穿戴严实正准备出门去，却发现大门虚掩着，“昨个夜里我没锁门吗！？”
　　隔壁的朱大嫂正在打扫院子，听见他说便随意应了几句，“哎哟！现如今是龙骧军当家，外面太平得紧，忘了关门算什么？再说了，你家有什么可偷的？”
　　祁纨挠挠头，觉得她说得有一点道理，上京城夜里要宵禁，就算真有人打什么坏主意也不至于来偷他家啊，他家里除了一些吃的，什么值钱的都没有。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小冉儿的房间，门窗关得好好的，于是他没有多问，挎着菜篮子出门去了。
　　小冉儿坐在床上抱着被子，只觉得头昏脑胀，如果不是祁纨说大门没锁，她真疑心昨晚是做了一场梦，梦里什么都不好，唯独见着了“高枳”，不，如今她知道他原来叫步沨……
　　步沨……
　　她歪着头抱了抱被子，感到疲惫极了，他怎么能是皇帝的儿子呢？
　　她忽而伸出手掌心向上，握了握拳头，怅然的叹了一口气，果然是风啊，抓不住的风。
　　她与他二哥怎么会有婚约？小冉儿连二哥是谁都不知道。
　　小冉儿睡了一觉，脑子清醒了一些，她渐渐理清思路。
　　且不说她是不是前朝遗孤，步沨娶她都不可能实现。
　　她倒是真把一切当成了一场梦，梦里见着他身子好好的，又是英姿飒爽的样子，又与他约定婚约。
　　什么婚约，她头有些痛。
　　过了没一会，祁幽草敲门进来，见她坐在床上发呆，便开始替她拾掇房间，“你呀，也不早点儿起，想吃什么好叫你哥哥去买。”
　　她却只是穿着寝衣坐在床上发呆，祁幽草又说道：“怎么，昨儿没睡好？早知道叫你多睡一会，阿娘便不进来打扰你了。”
　　小冉儿这才抬起眼睛，脑子里又想起昨晚的事，忙摇摇头说不是，“阿娘，我……”
　　祁幽草眼尖扫见地上一团玄色，她没理会小冉儿说什么，却突然提高了声调，“这是什么！”
　　她单手拎起地上一样黑色的物件，一脸不可置信，她手上那物件儿有点大，黑沉沉的。
　　小冉儿抬眼看去，脑中“嗡”了一声，那是昨夜披回来的步沨的玄色披风……她当时脑子乱糟糟的，脱下来便随手丢在了地上。
　　“啊这……”
　　小冉儿顿时困意全无，她翻身而起，踉踉跄跄扑过去想去抢那件披风。
　　祁幽草一闪身躲过她的手，她这么紧张倒也少见，于是她抖搂开手上的披风，黑中带着一层红色，沉稳大气，这个玄色她倒是眼熟得很。
　　虽然祁幽草不大爱出门，但近来有龙骧军巡视至此，她也不是没见过他们的同款披风。
　　“这是……哪来的？”
　　她狐疑地看了一眼小冉儿，不太相信自己的猜想，又不敢确定。
　　哪来的？
　　小冉儿一觉醒来，这不是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吗？
　　身世的事该不该问？小冉儿张张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祁幽草心中疑惑，手上却一刻不停地展开披风，顺着领口的纹路和系带上的花纹细细摸去，按理说，在军营里为了区分式样一样的军服，军官们都会在不显眼处绣上自己的名字或编号。
　　她细细摸寻了一圈，果然在领口的内侧触摸到了“步沨”两个字的纹路，她心中一凉，只觉得脑中嗡嗡的，她果然没猜错，这是男人的东西。
　　近来是有些军官在花涧坊来寻住处，她见过不少，小冉儿一定也见过，她脑海中不断搜寻近来见过的陌生面孔，那些年轻的军官在花涧坊谈笑风生，可到底是哪一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