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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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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还在喃喃自语,仿佛这样就能舒缓他内心的自责:“她的模样真是像极了当年的宜禾公主,也不知这十八年来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若是现下死了,元将军和宜禾公主泉下有知,又该找谁人相认?”
高梧偷偷看了一眼地上少女,她依旧一动不动,长长的睫羽却微微颤动,有一丝晶莹的水光顺着眼角滑进了她的鬓发之间。
高梧心中大惊……这是,已经醒了?
他惶恐地望向丹陛上自说自话的皇帝,“皇……皇上……”
高梧心中一团乱麻,还以为这姑娘睡得死沉,没想到早就醒了在偷听他们讲话。
他一面提醒皇帝,一面又觉得这姑娘倒是个沉得住气的,别人在商量着要杀她,她却竟还能冷静装出假寐的样子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她什么时候醒的,关于她自己的身世到底听到了多少。
皇帝却陷入回忆无法自拔,对他的提醒也视而不见,还以为他是不爱听自己讲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便不理会。
于是高梧叹了一口气,干脆不再提醒,心中莫名地觉得安慰一点,也好,这位也不知该是祁姑娘还是元姑娘,她晓得了自己的身世,也晓得了自己为什么会死,到了九泉之下也好找到自己的亲爹娘相认。
咳咳……
皇帝再次剧烈咳嗽了几声,等到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他自嘲道:“是朕一时多言了,你不爱听这些,这样也好,不该知道的千万别多问。”
这些话,这些隐秘,原本该就烂在心里头的。
高梧的目光在皇帝和少女之间来回,生怕少女下一秒就睁开眼睛,毕竟是他将她从家中劫持来的,闹起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就算是死,也叫这姑娘死得体面一点吧。
皇帝长长叹了一口气,大手一挥:“也罢!”
这是要下令的前奏了,高梧屏住呼吸,祁姑娘的生死就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在这个位置上,谁能没有私心,总还是要为步家多考虑一点的!
还是说,皇帝顾念旧人,心中生出了一丝怜悯,他决定放了这姑娘?
高梧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他顾不得去管少女是不是醒着,掌心捏出了一把细密的汗。
可,又是良久的沉默……
最后皇帝猛一拍案,狠狠心说道:“将她带远一些再动手,做得干净……”
高梧心中仿佛落下一块大石,犹豫了那么久,终究还是要杀。
带远一点再动手……
他脑中的念头闪现,还未来得及分辨,奉华殿的殿的门“砰”地一声被撞开,高大的殿门无法控制地晃动打在门框上,“哐哐哐”直响。
“何人?”
皇帝和高梧的目光齐齐望向殿门口。
大门敞开,逆着月光看见一个桀瘦的人影,凌晨的雾气弥漫,在他的身后画出一道道清冷如霜的痕迹。
他沉着声儿走进来:“不行!”
冷风疯狂地灌进温暖的大殿,吹动殿内的帘幔飘动,少年鬓发上还带着夤夜的霜露,大步流星走进殿来,玄色的披风烈烈作响。
他走进奉华殿,对着殿上的皇帝也不行礼,直愣愣说道:“你不能杀她!”
高梧分明看见少女一双清亮的眸子飞快地睁开,胡乱扫了一眼殿内的情况,又赶紧闭上了。
他小心翼翼“咝”了口冷气,这位小姑娘,她搞清楚状况了吗?
都什么时候了她还这么沉得住气……
皇帝看着身姿清瘦的少年,厉声问道:“如今是什么时辰?你怎么会在这里?”
夜半三更,四下无人,他就这样横冲直撞闯进皇帝的寝宫,难道他不知道这种做法还有一个叫法叫“逼宫”吗?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以是深夜闯皇帝寝宫,也可以是儿子衣不解带照顾病中的父亲,是大是小,全在皇帝一念之间。
别看少年此刻波澜不惊,可刚才听到父亲要杀祈冉时是真的吓坏了,被皇帝一问,他才想起父亲不是普通的父亲,是皇帝了。
他赶紧行礼,说道,“儿子有重要的事向父亲禀明。”
大概猜到他要说什么,皇帝大手一挥,“有什么事明日再议。”
他咬着牙齿,沉声道,“不,父亲,儿子要说的事非常重要。”
他口口声声“父亲、儿子”,正是想在步家家门中解决这件事,可这件事、这个人分明算得上是大衡的国事。
皇帝哼了一声,有点小聪明。
懒得去计较少年的礼数,他不恭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此刻他更好奇的是,儿子是怎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
皇帝的目光落在地上,幕帘被风吹得龇牙咧嘴,在地上洒出张牙舞爪的阴影。
许是觉察到皇帝的疑虑,少年赶紧一撩袍跪了下去,“儿子没有监视父亲,是高将军做事露出了马脚,叫儿子察觉出异常,这才顺藤摸瓜查出来的。”
高梧心里委屈,低声叫了声,“三公子……”
皇帝未对三公子有任何分封,所以他还是沿用的军中旧称。
少年冷冷瞥了他一眼,高梧忙低下头不再辩解,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此时高梧心里苦,可别什么都推到我身上,你是龙吟部的部首,手握着整个军队的机要和隐秘,所有的人事调度都要从你眼皮子底下过一趟,我做什么,我查什么,你能不知道吗?
皇帝眼风重新扫过地上的少女,无不讽刺道:“朕倒忘了你是龙吟部的,整个大衡的情报都在你的手中。”
可是,皇帝在做的事情,无论是什么,他都不该插手。
这话却分明不是什么赞扬,赤裸裸的贬白之意,这个做儿子的分明是触犯了王权的禁忌,挑战了父亲当皇帝的权威。
少年知道自己越界了,于是一声不吭,默默等着皇帝发作。
原本想任由皇帝发作,等他气消了自己便要带走地上的女孩儿,等了半晌却听见皇帝轻声叫高梧出去。
高梧赶紧应了声是,拾起地上的佩剑重新插回剑鞘之中,他觑了一眼三公子的脸色,虽然脸色铁青,眼下乌青一团,眼神却无比凌厉。
高梧知道,皇帝叫他走便是不打算让他染手此事了。
恭明太子走后,原本属于他事务便分派到三公子步沨手上,皇帝病着,又是朝政又是军务,这种高强度的忙碌让原本玩世不恭的三公子苦不堪言。
就连二弟高枳也抱怨三公子如今愈发地喜怒不定,原本就是个跳脱性子,在军中从不按常理出牌,如今变本加厉,性子也莫名变得阴沉了几分。
如今皇帝要杀,三公子不让杀,他夹在中间谁也得罪不起,但好在情况虽然变复杂了,却让高梧从中脱了身,他心中大大松了口气,实在觉得这姑娘不该由他来杀。
祁姑娘是前朝的金枝玉叶,步家和元家关系又曾经如此亲密,更何况元家如今还有人在军中做事,若有朝一日事情败露,可不得由他来替皇帝被这个黑锅吗?
要杀人还是要放人,还是你们爷们儿自己决定吧,毕竟皇位是你们家的。
他这样想着,片刻不敢多留,脚底抹油般出了奉华殿。
殿外一拢冷月高悬,半点没有开春儿和暖的意思。
他竟无端端怀念起从前风餐露宿的日子来,从没有这样进退两难、争锋相对的时候啊,一时间真是一团乱麻,又想清醒又想忘记。
寒风肆虐,高梧站在风口上吹了半刻钟的冷风,直到身边的内侍们都疑惑地打量着他,他脑子才清醒了一点,握了握手中的剑柄,微微叹息一声。
奉华殿中,此时只剩下三人。
少女依旧仰面躺在地上,在殿中火微弱的光映照之下,素白的面容晶莹如玉,得亏是光线暗,否则少年一眼便能看到她眼角有一条干涸的白色泪痕。
这个小儿子的性子,皇帝到底还是了解的,既然他拦着不让杀人,那必定是早已知道她的身份,皇帝愤愤地想,说不定老子苦苦寻找时儿子还替她遮掩过。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少女,渐渐眯起双眼,“这么说,你知道她是谁?”
“不敢隐瞒父亲。”少年垂了垂眸,心中斟酌着,“儿子知道,儿子前些日子受伤就一直在祈家养伤,是祈冉细心照顾儿子,她对儿子有救命之恩……”
看了一眼地上的女孩,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软绵的寝衣,是从前在她房间里见她穿过的那种,这让他莫名地想起曾经在她小床上的胡思乱想,还有那股清冷的雪岭花香。
皇帝一听更加上火,当即指着他骂道,“什么救命之恩?看来你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既然你早就知道她是谁……你还想留着她,你知道你这么做,对你、对大衡是多大的威胁吗?”
少年剑眉斜飞,瞳中映着殿中原本昏暗的烛光,“儿子知道,可儿子也知道她是父亲的故人之女,是萧氏后人,可她更是坊间一个普通的平民女子,更是因缘际会救了儿子的人。”
皇帝长长吁出一口气,这是什么因缘巧合?
元绍将军曾在战场上救了他,元将军的女儿又救了步沨。
皇帝静静地听着,一切被坦白之后,他却感到了一丝轻松。
那双眼睛透露出一种内心的冷静,仿佛这一切他早已盘算已久,他哀求道,“父亲,我们没有必要杀她。我查过了,这么多年来,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皇帝背过身去,其实儿子说了这么多,只初初那一句“故人之女”便足以令他动容,他这辈子得到的一切皆是缘起元绍将军。
可他也无数次告诫自己,从前是从前,从前的他一心夺回疆土,而如今他是皇帝,这万里河山姓“步”,他要让这江山万万年都姓步!
他不得不为了步家的后人打算……
皇帝拧着眉头:“总有一日她知道了她的身份,到时候若是被有心人撺掇谋反,你我只会腹背受敌,就算皇位得保,我们父子也会背上一个不忠不义的千古骂名!”
少年不解地问:“父亲为何心虚?”
皇帝顿了一顿,“你……你胡说什么,我如何心虚了?”
“父亲今日的大位从何而来?既不是偷也不是抢,是靠的驱除海拉蛮夷的赫赫战功,天下人何人不知步家满门忠烈,步家父兄疆场弛聘,带领龙骧军所向披靡,父亲如今众望所归做了皇帝!父亲的千古贤名从不是靠豢养一个小女子得来的,同样也不会因为杀一个小女子就毁于一旦!”
皇帝不屑道,“少说得这样冠冕堂皇。”
少年笑了一声,反问道,“当初海拉人四处搜寻萧氏后人,远血亲的和近姻亲的,都要统统杀光,父亲和二哥是如何说的?‘杀光天下的萧氏便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吗?’”
少年整张脸看上去十分俊朗,此刻却与皇帝梗着脖子据理力争,他说话掷地有声,却始终一丝表情也无。
皇帝喃喃自语,难道杀一个小女子就能成就帝王霸业吗?何当初的海拉人一样,杀光了萧氏后人就能堵住天下汉人的悠悠之口吗?
不!
他突然一拂袖将案上的书简拂在地上,愤怒令他呼吸急促,他怒斥道:“步沨!”
皇帝大声斥责道:“你很不恭顺!你知道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谁吗?都是为了你,为了大衡!若不是你德行有亏……咳咳……你二哥是天下的才行典范,若不是你德行不如你二哥,在军中威望也不如你二哥,我何必担心你的以后?!”
他在丹陛前来回踱步,呛咳使他气息不匀,一想起这个不恭顺的东西,皇帝就气得发抖。
哼。步沨同时也冷笑一声,一赌气接过话头,“若不是二哥不在了,父亲怎么会记得还有我这么个儿子?儿子德行不够便只说儿子一人,何苦扯出二哥,不是吗?”
最心爱的儿子不在了,集英殿中为他诵经的声音隐隐传来,皇帝心痛不已,又被他言语一噎,他忍不住气涌心头。
他颤着声音,伸手指着步沨:“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你狭隘武断、刚愎自用,你怎么能和你二哥比?”
“是。我自知能力低微,从不敢和二哥比,我也从没想过要与二哥比,只不过父亲,二哥若是还活着,他宅心仁厚,会同意父亲杀小冉儿吗?”
皇帝突然跌坐在榻上:步泓,会同意吗?就连当年的宜禾公主也说,步泓是她见过的,最勇敢善良的孩子……
这些日子以来,他也曾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若是步泓还在,若是他先一步找到祈冉,他又会如何处理祈冉?
以他对二儿子的了解,他一定不会杀这个女孩。
善因善果,在冥冥之中步泓受宜禾公主的恩惠,又施恩于她的女儿……
皇帝心中立时乱糟糟的,自我怀疑令他感到极度不安,原本就在杀与不杀之间进退两难,好不容易做了决定,又被步沨挑起自我质疑。
他很清楚,或是步泓还在,绝不会杀她,或许会派人暗中监视,可步泓绝不可能杀她!
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猜想,皇帝才迟迟下不了决心。
步沨见他迟疑,忙对着皇帝郑重拜了一拜,“父亲,小冉儿救我时根本不知道我的身份,当时我还穿着海拉人的甲胄,她依然可怜我一条贱命救了我,又为了延医买药。她不是为了我能回报她,她只是单纯的善良,救人是天性使然,是从她母亲那里继承的。”
她的母亲,不正是当年殉国的宜禾公主吗?
见皇帝动摇,步沨开始循循善诱,“她是儿子见过最单纯的姑娘,我可以保证,她活着不会对我们有任何威胁。”
皇帝的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到宜禾公主,正是在这座当时还是大梁的皇宫里。
十八年前,他们即将出征,当时元绍将军是大军的统帅,他是元将军的副将,梁思帝为鼓舞士气亲自相送宫门前,公主牵着步泓翩翩而来,站在宫门之上,极致的优雅高贵。
她在宫门上朝着元绍将军挥手,步泓也在朝他挥手。
她怀着身孕,面带笑容,一如往昔的高贵亲切。
即便当时梁国上下操戈披甲,梁军已经节节溃败,梁思帝和她将这个国家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元绍将军身上,她满眼仍是对未来的希冀。
皇帝深深叹息一声,原本就是没有答案的问题,杀也是错,不杀也是错,他的心原本就摇摆不定,此刻正被步沨一点点说服。
步沨见他沉思,也并不急着说话,解下自己的披风,抖开盖在小冉儿身上。
皇帝见他此举动,心中莫名一动,忍不住撇过脸哼了一声。
过了许久,步沨的目光才从小冉儿脸上离开,继续说道,“当年小冉儿一出生便被送出宫廷,唯一的线索连元家人都不知道,宜禾公主却独独告诉了二哥,二哥当年才九岁,这难道不是宜禾公主对步家的信任吗?二哥只是九岁的孩童,这十八年来一直不遗余力寻找公主之女,只为当初对宜禾公主的一句承诺,父亲如今是要辜负这种信任,背叛二哥对宜禾公主的承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