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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李鹤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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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华珠死在了长兴殿。
长兴殿外,乌泱泱一群人,李菩珠跟在人群最后面。
杨皇后还未踏进长兴殿,就晕倒在地,一时间,长兴殿外更加混乱。
可这一切,同她李菩珠又有什么关系,她悄悄后退几步,就算此刻离开,恐怕也无人知晓。
大祁的鎏阳宫承自前朝,又大兴扩建,之一即是在水景隽秀的瑶光池四方修筑的凉亭,由太/祖亲题秋水、望仙、升仙和林榭之名,可称是宫中水景之最。
李菩珠向来只闻其名,未有机会见识一回,此刻她在的地就离西面的秋水亭不远。脚步愈来愈后,她悄悄走进亭中,远远望着瑶光池正中的蓬莱岛。
何寻蓬莱仙,泛舟瑶池水。若能同故友一同泛舟瑶光池,那当是人生何等如意事,神思间,眼底突兀地映入一抹红衣,令她双眸顿住,心房骤停,随着夕阳西下的最后几缕光辉洒落,红衣女子消失不见,如同水中月镜中花,可望不可即。
今日李菩珠独坐右殿,未与同龄的女郎攀谈一句,这些她都不在意。因为,她在河南府有一个故人,当真是一个极好极好的女郎。
可,这个故人死了,甚至全家惨遭灭门,灭门之后再被大火焚烧,尸骨无存,碑冢无立。
一年半前,河南府陆陆续续发生十起震惊朝野的灭门惨案,最后一起就是一年前故人家中,最后找出的真凶是成康坊中的潦倒才子秋微至。
十起惨案中,出身最好的是名门左氏嫡系中的嫡系,国子祭酒左夔之子,内相左程文堂弟,前东都国子司业左程鸿,仅剩其女左瑕敬因在上京逃过一劫。右殿中跟在左夫人身后的就是左瑕敬,瞧着极为内敛。
她的阿耶李光阖,就是靠着破了此案,右迁京兆府尹。
但极少人知晓,秋微至根本不是什么潦倒才子沦落青楼,他本就是成康坊鸣樱曲中的小倌,艺名笑奴。是那些贵人为了遮掩,才按上潦倒才子的名头。
旁人不知,但她知道,故人的灭门惨案绝不会是笑奴做的。故人府上的霍叔,人品贵重,断不会做侮辱小倌之事。
其实,曾经她是有些眉目的,可随着同李光阖迁至上京,那些线索便断了。
而刚刚那个红衣女子,恍眼一看,分明是故人模样。
纵心中百转千回,李菩珠脚下半刻未停,她顺着红衣身影而去,直至追到瑶光池南面的望仙亭。
望仙亭外空无一人,红衣女子消失不见,惟亭下水面上有一人起起伏伏,鸦黑的长发随波缠绕盘旋。
李菩珠转身欲走,死去的杨华珠,溺水的女人,同她皆无干系,这场明显的阴谋,她没有蠢到要去掺和。
长发,女人,好似想到什么,走近向水中看去,借着最后一道晚霞余辉,她看见了女人身上的红衣。
跳进水中的那一刻,冰冷的池水刺骨的寒意让李菩珠瞬间清醒,溺水的女人,不是枇杷。
她的阿娘乐伎出身,入不得府门,被李光阖安置在东都城中的一处私宅,比邻而居的是一户守寡的商妇。
年少时,她常与那美貌的商妇的独女结伴,凫水之技正是商妇之女李枇杷所授。
……
“嘶滋--”
淬入火炭的烙铁冒着丝丝火光,毫不犹豫烙在中年囚犯□□的身上,囚犯生生受着,未发出半分声响,因他嘴里置着一块铁条,既防着咬舌又增加苦楚。
诏狱中有一百零八种折磨人的法子,多的是法子能让人开口,烙铁只是最低等的一种。李鹤月戴上手套,拿起满是水银的琉璃瓶,此法叫水银灌口,将铁片抵住舌间食管,用水银倒进口中,然后吐出,再用盐水冲洗,反复几次,牙就全掉了,从此每进食一次,就入毒三分,疼痛十分。
“你肯说,就动下小指,全个安详的死法。”
待第二次水银灌口,男人的小指终于动了动。
枇杷药铺,竟是枇杷药铺。
三年前,鸿胪少卿家的傻郎君突然清明,一口气做十篇诗,三篇策,状若谪仙,外人问如何,盖因吃神寿膏之故,因而神寿膏在京畿之地流行,一时间都中纸贵。
可未过三月,傻郎君一命呜呼,而吃了神寿膏的人或多或少奇异怪行,一时又闻之色变。祁帝下令百官不得食神寿膏,违者丢官永不叙用。
极少人知晓,神寿膏并不是突然出现的,早在二十年前,就曾风靡京畿,那时叫做仙寿散。一开始,吃过仙寿散的人恍称遇仙,效行者众,直到某一日,祁帝宿在柳嫔宫中。
素来柔弱的柳嫔突然发狂,执剪欲伤祁帝,幸得李鹤月当时在柳嫔宫中当值的养父李奎死命相助,祁帝方虎口脱身。这才知,仙寿散遗毒无穷,诏令殆除天下仙寿散,贩售者罪同诛,甚至重启三朝未用的诏狱,终于在十七年前大定四年的年关,仙寿散殆尽,安过了一个好年。
此番,效用更厉的神寿膏卷土重来,他已探查三年之久,却屡屡如隔水雾,查抄的坊铺主要么被杀,要么自缢,要么上不知供者,下不晓买客。
上京大善坊中济善堂的郎主,成了最后一个通事的活口。
可这郎主嘴硬,严刑之下只供出一处“枇杷药铺”,是济善堂的供者。
李鹤月招来人,准备亲自去一趟枇杷药铺。
这枇杷药铺可不陌生,一年前的东都,也有一处“枇杷药铺”。
一年半前,河南府发生了第一起灭门惨案,死者竟是河南府司法参军马三盘,执法理狱,督捕贼盗的官员竟被人灭了满门,顿时惊动朝野,河南府尹当即被罢任,而朝中无人敢请缨,后太子被委任代河南府尹一职。
那时,他还在神天军中任职,只掌管着诏狱,这件事本同他没有干系,直到越来越多的灭门案出现,而每一个灭门案的死者生前都曾服用过神寿膏。
他追至东都,刚查到东都城中的神寿膏皆来自一家名为“枇杷药铺”的药铺,当夜枇杷药铺的郎主满门被灭且府邸和药铺在一片火海中化为灰烬。
亦是当夜,河南府少尹李光阖就人赃并获十起惨案的真凶,成康坊鸣樱曲中的小倌秋微至,承认完罪行,秋微至当即咬舌自尽,此后再无灭门案发生。
因凶手身份和神寿膏之故,不管是灭门案死者之一的名门左氏,还是太子楚练,都要求早早结案,作为回报,抢众人之先的李光阖从河南府少尹直升京兆府尹。
线索到这就断了,他去郊外义庄和乱葬岗,欲为秋微至和枇杷药铺烧毁的干尸验尸,却发现秋微至和枇杷药铺的一具女尸不见了。
那日瓢泼大雨,看车痕之迹,移尸之人刚走不久。他顺着车痕去追,像是开往郊外香山寺,追至路半,遇见一辆老旧却宽敞的马车。
大祁在马背上立国,百姓官吏出行皆乘马但不坐马车,只用牛车,用马车之人只当是赶急路。
他当即逼停马车,却见一青衣女郎从马车中出来,丝丝雨水滴落在她的脸庞,更添几分清姿。
女郎说她今日去香山寺祭拜先慈。
貌美的女郎独自一人坐马车去香山寺,他一点都不信。
女郎似乎也看出他的怀疑,低眉顺眼地请他为她撑一会伞,她将怀中的路引拿出,路引见了水模糊字迹就不中用了。
不知怎得信了女郎把路引放在怀中的说辞,当真为她举伞,而女郎也确从怀中掏出东西,却不是路引,是一大把迷香。
下一刻,他就不省人事。
二十三年,头一次被女郎算计,实平生之耻。
等他苏醒,已是第二日清晨,被随母到东都上香返途的京兆卫尉之女苏潋衣所救,安置在苏府别院,若不是得苏潋衣相救,恐怕他就要被冻僵在当夜。
东都之行,铩羽而归。
等回上京,他拜大理寺卿,将河南府十起灭门案的卷宗都调入大理寺,也顺势在平叔的相劝下,同苏潋衣定了亲,只待半年后成婚。
可就在成婚前夕,苏潋衣死了,因服神寿膏过量而死。
刚出诏狱,平周便寻来了。
平周是李鹤月的僚属,平叔之子,名周。
“郎君,宫中出事了。”
大理寺卿李鹤月被急召入宫,不仅是他,还有刑部尚书万郴和御史中丞钱清风。
宫中,杨皇后抻着病体强撑,宠如亲女的侄女死在林光园,治宫不严,赏梅宴已经是第二次出命案,岂不是说中宫失德;祁帝的面色沉怒难看,他的双眸,一一扫视座下所有人,没有人,没有人能挑战作为天子的权威。
李鹤月走出长春殿之时,脸色亦不算好。
如此大案,理应三司会审,但刑部尚书万郴的儿媳昌远长公主,孙子万秋盛和孙女万秋婵皆出席赏梅宴,为避嫌万尚书不参与审案;御史中丞钱清风年事已高,本定下月致仕,此案恐怕有心无力。
祁帝命李鹤月为三司使,主审此案。
限期一月破案,涉及这么多勋贵,就算靠他养父神天军左护军都尉之名都难以施行,况且此事或许还同一朝储君有关。
名为皇后赏梅宴,实为太子选妃宴,死去的杨华珠从前本就是内定的太子妃,可三年前的赏梅宴出了一桩“命案”,杨华珠失去准太子妃之位,第二人选覃太后娘家侄孙女亦是亲外孙女的覃薙也因此被罚京郊水月庵三年,是以太子妃之位落在了太子太师孙女,杨华珠的表姊栾长宜身上。
但一年多前,太子妃栾长宜病死,新太子妃之位再起波澜。
杨华珠已经十八岁,十八岁未嫁等的就是继太子妃之位,李鹤月知道,祁帝并不属意杨华珠,但无论如何,杨华珠依旧是太子妃的第一人选。
如今,杨华珠之死,明眼人都能看出同太子妃之争脱不了干系,他又何必去得罪上京中的众多勋贵,况他之上还有杨华珠之兄杨国公世子杨危之,任此案钦察使。
虽杨华珠之死有杨危之劳心,可“上京双姝”的另一人覃薙,自见到杨华珠尸身后就失踪了,生死不知。
李鹤月当下之急,是去找失踪的覃薙。
林光园位于皇宫北面,南边有三道门可通六尚,内侍,教坊,医署和后宫;北边仅一门通夹城;西东各两门,分别往护国寺,太后所居的大宁宫,观礼骑射苑和客居六殿。拢共八道宫门皆有内侍轮守,却没有一人看见覃薙的身影。
那么,这位贵女此刻当还在林光园中。
林光园里里外外搜寻一遍,仍旧一无所获。
李鹤月想起,还有一处未找。
林光园分内围和外围,内围以长春殿为主,外围则广阔多了,最大的莫过于南面的瑶光池,堪比一座县中城大小,东南西北各有一亭,中间就是需泛舟渡船而去的蓬莱岛。
夜中行舟困难,已到子时,李鹤月方到蓬莱岛,就见浑身青白半泡在水中的女子,是杨华珠的侍女翠璞,他不禁心下一沉。女尸不远处还躺着一人,是他苦寻的覃薙,万幸鼻息间还有气。
带着覃薙离开之际,脚下又踩到一个人,一声痛呼传来,李鹤月借着笼灯一看,一张仙姿玉色的脸庞映入眼帘。
他不由冷笑,这个青衣女郎,当真叫他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