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母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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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莱夫人，您这样匆忙，是发生什么事了？”伊莎贝拉从书房里走出来，就看见哈莱夫人带着几个女仆，神色慌张。
“啊，夫人……”哈莱看见伊莎贝拉疲惫的神色，一时更加愧疚，不知道这事该不该说。但思忖了一会儿，还是犹豫着开了口，“我很抱歉，夫人。我们正在找罗莎娜小姐……我们找不到她了。”
“……什么？”伊莎贝拉眉头一挑，“怎么回事？”
哈莱夫人闻言，给了身旁的女仆一个眼色。那女仆被盯得一阵寒颤，慌忙站出来，颤颤巍巍地说：“回夫人，用过午饭后，我陪着小姐在花园里散步……走了一会儿之后，小姐忽然冲过来，往我的袖子里塞了一只、虫、虫子……我一下慌了神，回过神来，小姐就已经不见人影了……”
伊莎贝拉看着这个身形发颤的女仆沉默了一会儿，淡漠地回应：“既然如此，现在就先去把罗莎娜找回来。若你能找到，就算你将功补过。若是不能，之后就自己去找女仆长领罚吧。”
“我也一起去。”伊莎贝拉说着，将手中的文件放回了书房。
“夫人，这……”哈莱有些讶异，“您每天都这样繁忙，还是让我们去……”
“罗莎娜是我的孩子。”伊莎贝拉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语气却强硬得不容质疑。
盛夏的午后，阳光炽烈如火。蝉鸣冗长而刺耳，仿佛极力掩盖世间其他的一切声响，衬出一种诡异的寂静。
伊莎贝拉独自走到花园深处，这是一个僻静且荒败的角落，甚至许多做杂活的仆人也不知道这个地方。她让女仆们分散开来四处寻找——倒不如说，她其实是故意支开了其他人。
罗莎娜一直是一个很乖巧的孩子，但是，她觉得罗莎娜乖巧得已经有些异常了，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她认为，作为一个母亲，她必须单独和罗莎娜谈谈。
根据女仆们的说法，她们已经寻找过大部分地方，都没能找到罗莎娜。因此她有强烈的预感——罗莎娜一定就在这附近。
拨开野蛮生长的灌木丛，午后的阳光将视线也灼烧得有些模糊。在她仍未看清眼前的景象之前，一股异常的血腥味就已经钻入她的鼻尖，令她猛地打了个寒战。
她慌忙抬眼看去——身穿华服的小小女孩坐在草地上，淡漠地盯着满是鲜血的手。腥红的血顺着手腕滑落，一滴滴将裙摆染成绯红。
“罗莎娜！”伊莎贝拉只感觉脑海中那根理智的弦骤然绷断，她发疯似地冲上去，一把抓住了罗莎娜那双沾满鲜血的稚嫩的手，定睛看去，却发现并没有伤口。
再抬眼看去，罗莎娜只是歪着脑袋，不解地看着她。“母亲……？”
“这是怎么了？你有哪里受伤吗？”伊莎贝拉连忙问道。
罗莎娜只是摇了摇头，“我没有，母亲。这不是我的血……啊！”罗莎娜这时才像是缓过神来，猛地把身子往后撤，将手抽回来背在身后。像是知道自己所做徒劳，她索性低下头去，不再直视伊莎贝拉的眼睛。
伊莎贝拉这才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视线缓缓向一旁移去，终于看见令人惊异的一幕。
乍一看去，是一堆带着羽毛的血肉被整齐排列着放在地上，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新鲜的鸟的尸体被肢解后，按不同的部位摆放。脑袋、双翅、身体、双足……
简直触目惊心。
伊莎贝拉只觉得一瞬间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失去了色彩。她震惊地回过头去，看见面前的女孩，只觉得如此陌生。
“这是……你做的吗？罗莎娜？”伊莎贝拉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发出声音的，她只感觉到自己的嘴唇都在颤抖。
“对不起，母亲，我不该将裙子弄脏，我错了，母亲、我错了。”小小的女孩极力装出愧疚的模样，一板一眼地道歉。
可她不知道——自己连该道歉的事情都弄错了。
伊莎贝拉的脑袋里已经一片空白了。自她成为艾维拉斯的女主人以来，她应付过棘手的事情不计其数，走到今日，她自以为已经拥有不论面对什么困难都能自如应对的自信。
可是——从没有人告诉她，如果她的孩子被恶魔蛊惑了，她该如何拯救她啊？
“不，罗莎娜，我想说的是……我是说——”伊莎贝拉开始有些语无伦次，她竭尽全力要把自己的理智拉回来，“你为什么要杀害这只鸟？”
罗莎娜歪了歪脑袋，似乎对母亲的发问颇为不解。
“因为想杀，母亲。”罗莎娜没有应对过这样的问题，她不知道什么才是完美答案，于是她只能如实回答。但观察着母亲的神色，她又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无辜一些、更惭愧一些。
“……为什么想杀？”伊莎贝拉努力地组织着语言，“它做了什么让你生气的事情吗？”
“没有，母亲。它只是刚好落在了我的面前。我并没有生气。”罗莎娜摇了摇头，神色依然
平静。
“那么你为什么杀了它？！”伊莎贝拉只感觉有什么堵在了胸口，焦急地追问。
似乎是被她激烈的态度吓到，罗莎娜身子猛地一颤，低下头去，瑟缩着身子，不再言语。
伊莎贝拉看着她沉默的模样，呼吸一滞。诡异的平静弥漫在空气中，好似黑暗冰凉的深湖，几乎要将人溺死。
她的孩子正在变得不正常，她想。但是她必须要和罗莎娜保持沟通，否则，她的孩子就会渐渐崩坏，沦为恶魔的傀儡。
为了与她不正常的孩子说话，她想，自己也该变得不正常一些。
她深吸一口气，斟酌着缓缓开了口：“罗莎娜，我很抱歉刚刚用逼迫的方式向你问话。我只是好奇，你的双手究竟为了什么沾满了鲜血？”她悄悄抬眼看去，罗莎娜紧绷的身躯似乎有了些许松懈，“你平时总是很爱干净，所以我很诧异。你可以告诉我吗？”
罗莎娜的身子颤了颤，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因为我觉得很烦躁、心里很难受，我觉得只有杀了它，我才能平静下来，母亲。”
“是吗，那么，你为什么烦躁呢？”伊莎贝拉看见了希望，继续询问，“若是你告诉我，说不定我也能帮你开解烦恼、平复心情啊。”
罗莎娜却移开视线，双手紧紧攥着裙摆。
伊莎贝拉看着罗莎娜的模样，只觉得胸口一阵刺痛。她的孩子在疏远她，她的孩子并不信任她。是了，她总是太忙，所以每次疏忽了对孩子的关心的时候，她总是安慰自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她的工作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但今天的这一幕却彻底改变了她的想法。这一刻，她无比痛恨过去一而再再而三逃避的自己。
但是自责也没有用，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让罗莎娜开口。她又想到，罗莎娜在逃开之前刻意吓跑了女仆，并且没有告诉任何人。
伊莎贝拉心下有了些主意，她再次尝试开口：“罗莎娜，你发现了吗？我是单独来找你的，只有我一个人。”
罗莎娜闻言，眨了眨眼。
“听说你在花园消失之后，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烦恼。因为我也有这样的时候。我理解你，所以我来的时候，没有让别人跟着。”伊莎贝拉乘胜追击，接着开口，“你看，过了这么久了，这里依然没有别人来，这里只有我和你，亲爱的罗莎娜。”
“今天的事情我不会告诉别人，包括你弄脏了裙子、杀死了小鸟。除了你和我，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所以你也可以向我倾诉你的烦恼，我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好吗？”伊莎贝拉诚恳地注视着罗莎娜幽绿的眼眸。
“……真的吗？”罗莎娜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她，“您不会责罚我、鞭打我吗？”
“当然不会，亲爱的，我向你发誓。”伊莎贝拉承诺着，却心中一凛——她的孩子什么时候遭受过鞭打？
罗莎娜扭着裙摆，踌躇地开了口：“我，昨天和皇太子殿下见面的时候，他和我说他通读了帝国史，然后我同他说，帝国史我已经背下来了。他看起来很生气，瞪了我一眼。回去之后，家庭教师的榭拉夫人就用鞭子打了我的小腿，说我对殿下不敬。”
“我不明白，我没背下帝国史，就会被榭拉夫人骂蠢货。可我背下来了，又是对殿下不敬了。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了。”
“我觉得很疼，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还要疼。今天早上走路的时候，疼得没有办法顾及礼仪，被父亲斥责了。然后，榭拉夫人当着父亲的面，用鞭子打了我的手掌。”
“我很难受，感觉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喘不过气了。我就逃跑了，然后我看见了那只鸟，我想到，皇太子不开心的时候会打我，榭拉夫人不开心的时候会打我，父亲不开心的时候也会打我。那是不是打了这只鸟，我就不会那么不高兴了呢？”
“然后我就试了一下，我发现真的是这样的。打了鸟后，我没有那么难受了。但是鸟不知道为什么碎了。它看起来很凌乱、很糟糕，我想把它拼回去，但是我发现好像拼不回去了。所以我就把它拆开来摆，这样看起来会整齐一些吧。”
罗莎娜平静地陈述着，卸去所有伪装的情绪之后，她的语气里再不带任何感情。她的言语中全无愧疚、恐慌，甚至就连心中的郁闷都不会表现在语气上。
伊莎贝拉的心脏已经要被无数种情绪绞得喘不过气来。她本以为是恶魔蛊惑了她的孩子，才将她变成这幅可怖的模样。但现在她才发现，罗莎娜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恶魔的爪牙，傲慢的皇太子、冷漠的文森特、恶毒的榭拉夫人……还有对这一切不闻不问的她自己。
“可以给我看看你小腿上的伤口吗，罗莎娜？”伊莎贝拉倒吸一口冷气，询问道。
罗莎娜点了点头，微微掀开了裙子下摆——小腿上伤痕密布、青紫相间。平时女孩穿着长长的裙子，没有人会注意到裙摆之下藏着什么样的难言之隐。
伊莎贝拉看着这些新旧交加的伤疤，只觉得心都在滴血。
“罗莎娜，我亲爱的蔷薇花儿，请你听我说……”伊莎贝拉拉起罗莎娜的双手，在心里斟酌着言语。
她必须要告诉她的孩子，这么做是不对的。她今日杀的是鸟，明日就会向更多的动物发泄她的情绪，终有一日——会对人动手。
但是，她的孩子似乎不太正常，若是向对寻常孩子那样说教，很可能反而激起她的反叛心理。不能激烈地否定她，因为她已经遭受过太多否定，伊莎贝拉不能让自己和那些伤害她的人站在一个位置。但也不能肯定她，因为她所做的绝非是正确的事情。
罗莎娜现在心中全无对于愧疚和罪恶的感受，这样的感受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唤醒的。既然如此，那就先用言语为她打造一副围栏，约束她的言行。将常世的伦理道德、善恶是非，用另一种表达方式——用她能接受的表达方式，潜移默化地灌输给她。
“我深深地理解你的委屈和不安，亲爱的罗莎娜。因为即使是我，也常常遇到这样的时候。我也觉得烦闷、愤怒和不解，只觉得真该找个东西让我发泄一下，才能平静下来。”伊莎贝拉搂着小小的女孩，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但是你知道吗，我发现这样做，其实是很没有效率的。因为当你发泄完之后，你很快又会觉得难受，紧接着你又会想发泄。久而久之，你对这种方式形成了依赖，但是你心里的烦闷却不再减轻半分。”
罗莎娜听她这么说着，手里攥着裙摆，似乎是因为被否定而感到有些失落。
“所以，今天我想告诉你一个更有效的方法。”
罗莎娜怔了怔，回过头去看她，“是什么方法？”
“请你想想，究竟是谁令你难受、谁令你苦闷？”伊莎贝拉捧起她的脸，笑着反问，“是傲慢而颐气指使的皇太子，是你冷漠刻薄的父亲，是心狠手辣的榭拉夫人！”
“是他们予你苦难、令你不安，他们才是你难受的源头。所以，不要将你手中的鞭子挥向鸟儿，而是挥向令你痛苦的始作俑者。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根除你的痛苦，不是吗？”
罗莎娜听着母亲的言语，一时间有些震惊。她不知道怎么形容，只觉得这些话从来没在其他任何人嘴里听过，那语气中的反叛，是罗莎娜自己也比不上的。身边的人总对她说要尊敬皇太子殿下、尊敬父亲、尊敬老师，可她认为这些东西都不值得她去尊敬。直到今天，从母亲的口中听到这些话，她才发觉——原来自己不是这世上唯一的异类。
她抬眼去打量她的母亲，伊莎贝拉的笑颜温柔可亲，眼中却闪烁着凌厉的锋芒。罗莎娜渐渐松开手中紧攥的裙摆，她的心里开始有些雀跃。
她想，从今天开始，她算是真正认识了她的母亲伊莎贝拉。
“你瞧，罗莎娜——今天你因为想要发泄自己的心情，轻而易举地杀死了这只鸟。你觉得有一天，那些伤害你的人，会不会因为心中的恼怒而杀了你，正如你杀死这只鸟一样？”
罗莎娜心中一颤，她抬眼撞上母亲幽幽的目光，背后不禁有些发凉。
“然后你会发现，那些伤害过你的人，又会被地位更高的人用来发泄、被毫无缘由地杀死。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伊莎贝拉附在罗莎娜的耳边，亲昵地低语。
罗莎娜只是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母亲。”
“因为啊，不论是杀死小鸟的你、还是以折磨你为乐的那些人，都只敢于对比自己弱小的存在出手。通过向无辜而弱小的存在出手来掩饰自己的软弱的人，是永远不会变得强大的。你的苦难不会因此消解，因为你从未获得成长。”
罗莎娜被伊莎贝拉稀奇的理论震慑了，惊讶之余，她却觉得愈来愈兴奋。“那么，我该怎么做才能变得强大呢？”
“把你的鞭子和刀刃挥向那些自以为比你强大的人，罗莎娜！那些以折磨你为乐的自以为是的家伙，你要上前去击败他们、让他们为自己的自大付出代价！能够击败比你强大的人，你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强大！”
“即使对方是我的老师、我的父亲、高高在上的皇太子殿下？”罗莎娜反复确认。
“是的，罗莎娜。不论对方是什么地位，若是别人友善对你，那么你也该友善待他。可若是别人为你带来痛苦，那么你也去给予他同等的苦难吧！”伊莎贝拉微笑着点头，“就像收到了一束玫瑰，你也当以玫瑰相报。若是收到了刀刃，那就用痛楚来回报他。”
罗莎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觉得母亲说的很有道理，她一想到那些人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就觉得热血沸腾。
“但是，罗莎娜，切记不要像今天这样动手。因为这样粗暴的方式只适合应对比你弱小的人，想要对付比你强大的人，你必须更加谨慎。”伊莎贝拉轻轻拉起她的手，用手帕擦去她手上的血，“这世上有许多规则，就像是无形的枷锁，限制着你的行动。”
“你瞧，若是皇太子想要你的性命，他可能会付出一些代价，但一定不多。可若是你要杀了皇太子——那么根据帝国律法，你也一定会被杀死。甚至不只是你，与你有关的人，比如我——也无法幸免于难。这样的办法并不划算，不是吗？”
罗莎娜低下脑袋，陷入了苦恼。“这不公平，母亲。”
伊莎贝拉闻言，却轻轻地笑了。“我的蔷薇花儿啊，这世上从来没有绝对的公平。‘公平’只是维持社会平稳运转的工具，而在这个时代，‘公平’被权高位重之人所掌握。因为他们手握‘公平’，所以你所触犯到他们利益的一切言行，都会沦为‘不公’。”
“身居高位之人制定了秩序的规则为自己加护，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刀枪不入了。只不过，要打败他们，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你可能还会承受很多痛苦，这是变得强大的必经之路。”伊莎贝拉怀抱着她，温柔地说着，“亲爱的罗莎娜，你是个优秀的孩子。我相信你能够做到，变得比那些自大的人更加强大，你说呢？”
罗莎娜想到了傲慢的皇太子，想到了那家伙时而鄙夷时而不屑的嘴脸。皇太子总是瞧不起她，但他的强大只不过是因为他身处高位，因而受到了秩序的加护。事实上他并不比自己强，因为他连帝国史都背不下来！
这多么可笑！总有一天，她要把那家伙从皇座上拉下来，狠狠踩在脚下，再好好欣赏他落魄的滑稽模样。
“我能做到，母亲。”罗莎娜昂起脑袋，注视着伊莎贝拉，“请您教教我吧，我该怎么做？”
“从今天开始，我会慢慢教你的，罗莎娜。不过首先，我们该好好安葬这只鸟。”伊莎贝拉笑着轻抚她的头发。
“安葬？”罗莎娜不解地看向那支离破碎的鸟尸。
“是的，罗莎娜，这是我教给你的第一课——不向无辜且弱小的存在出手。向他们出手，只会滋生你心中的软弱，同时也令你为这世间的规则所不容。这样的事情会成为别人中伤你的把柄，为你留下破绽。”伊莎贝拉用手将鸟破碎的尸体收拢起来。
“杀死这只鸟的人，是过去软弱的你。现在我们将它安葬，也是在埋葬你的软弱。从这一刻开始，你将成为全新的、强大的罗莎娜。”
罗莎娜闻言，点了点头。她走上前，和母亲一起在地上用手挖了一个泥坑，将鸟的尸体放了进去，然后将一点点将泥坑填平。
她看向自己的双手，斑驳的泥土草屑已经将自己手上的血迹掩盖去。
原来这就是重获新生的感觉。罗莎娜看着自己的双手，不禁勾起了嘴角。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