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落》灿都

6、第 6 章

　　哈巴氏亲手检查了路上所需物件，确定没有遗漏，才招来辉图德身边的贴身长随石头，叮嘱一番，送辉图德出府。
　　目送一行马车渐行渐远，再也看不到人影，哈巴氏转身回内院。
　　大概筹备寿宴过于操心，加上二姨娘的事，哈巴氏心力交瘁，一时之间额头隐隐作痛，偏头痛的毛病复犯了。
　　秦嬷嬷连忙请了相熟的老大夫把脉，开了药方。偏头痛是哈巴氏幼年池塘落水的后遗症之一，不是大病，痛起来极折磨人。每次犯时喝药静卧，几日后才会慢慢好转。
　　哈巴氏卧床休息几日，秦嬷嬷便在床边守了几日，被哈巴氏赶了几回，始终不肯回房休息。
　　秦嬷嬷忍不住责怪道：“小姐，您没对沈氏落井下石，已够仁慈大度，何必为她求情，顶撞老爷？”
　　哈巴氏按着一抽一抽的额头，有气无力道：“当年是我主动替老爷纳了黄古台氏，沈氏这些年失宠，也是因我之故，我心中有愧。”
　　秦嬷嬷摇头道：“那是沈氏的命，生产伤了身子，不能伺候老爷，您又在调养身体，总不能让老爷守空房吧？连您这个正妻都能容纳三姨娘，有什么愧对沈氏？”
　　哈巴氏享受着秦嬷嬷恰到好处的按揉力道，转移话题问道：“嬷嬷，您相信沈氏与林大夫私通吗？”
　　秦嬷嬷想了想，道：“沈氏被老爷冷落多年，如狼似虎的年纪，对林大夫动心并非不可能。私通证据确凿，老爷盛怒之下却护着沈氏，会不会他这些年看似宠着三姨娘，其实心里还装着那沈氏吧？”
　　哈巴氏苦笑着，闭眼轻声道：“嬷嬷，我累了，先睡会。”
　　秦嬷嬷连声应好，细致地为哈巴氏掖好被子，唤了碧玉守在床前，自己去厨房熬药。

　　卧床了四日后，哈巴氏的偏头疼消失，觉得神清气爽，似重新为人。
　　屋外阳光明媚，身上无涯，她心情颇好，特意换上一身艳丽衣衫，让人梳了华美的发髻。
　　用过早膳，哈巴氏传来婆子，询问起关在柴房和正院两人的情况。
　　负责看管柴房的婆子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张纸，交给碧玉。
　　那纸上沾了星星点点暗红色物事，一股血腥味冲鼻而来。碧玉不敢多看，压下腹中恶心呕吐之意，奉给哈巴氏。
　　哈巴氏神色镇定，略扫了几眼，问那婆子道：“是沈氏贴身丫头阿李的亲笔口供？”
　　那婆子恭敬道：“是。阿李招认在林大夫和二姨娘私通时替他们放风，自知罪无可恕，撞墙而亡。这是她死前主动招供的，按了指印。”
　　哈巴氏问道：“为何纸上有血迹？”
　　婆子道：“那丫头平常跟着二姨娘吃惯了精细饭食，关在柴房里没锦衣玉食伺候着，身子挨不住，竟吐血沾上。”又道：“按照阿李的招供，果真在她床下找到二姨娘赏给她的五十两封口费。”
　　哈巴氏沉默半晌，道：“我身边的大丫头碧玉月银不过二两，阿李不吃不喝几年才能攒下五十两，何况阿李家穷得揭不开锅，每月指着她的月银度日，手里哪能留下钱……难道二姨娘真的糊涂了，做了错事？”
　　旁边伺候的人，都不敢接口。
　　那婆子犹豫道：“有件事，老奴不知道该不该说。”
　　哈巴氏道：“说吧。”
　　那婆子小心翼翼道：“听那阿李言词闪烁，似乎二姨娘和林大夫早就有私情，二少爷辉图鸣非老爷所出……”
　　哈巴氏神色震惊，猛然起身，盯着婆子道：“当真？”
　　婆子道：“这事何等严重，老奴绝不敢说谎。”
　　哈巴氏捏紧手中丝帕，怔怔出了会神，道：“事关老爷血脉大事，看来，我不得不亲自去居安院一趟了。”

　　居安院在府中偏僻位置，离哈巴氏的正院步行约一柱香时间。
　　当时沈氏进府时，有几处院子可挑选，沈氏特意挑了最僻远的院子，图的就是清静和远离内宅争斗。

　　虽说辉图德走前下了命令，除送饭婆子外，任何人不得靠近居安院，违者一律关押，但哈巴氏毕竟是当家主母，她神色凝重脚步匆匆而来，一看就知发生了什么大事，几个护院犹豫了片刻，便由着哈巴氏把秦嬷嬷和碧玉等下人留在院外，独自进了居安院。
　　哈巴氏刚走了几步，秦嬷嬷不放心，从后面追过来，有些心神不定地道：“小姐，我这几日右眼跳个不停，还是让嬷嬷陪您进去吧。”
　　哈巴氏朝她安抚一笑，不容违抗又柔声道：“嬷嬷找个阴凉地方坐着，莫让太阳晒着，我问几句话就出来，不会出什么事的。”说完，踏进了居安院。

　　二姨娘沈氏是南方人士，居安院不大，却处处精致。
　　哈巴氏来这院子的次数不多，仅有的两次，都是沈氏生产她作为正室坐镇而来。
　　和记忆中一样，院内种了很多花草树木，错落有致，幽香扑鼻。
　　曾经有几年时间，哈巴氏时常梦到沈氏一身素白衣裳，站在花间浅笑 ，每次梦中惊醒后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眠。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只不过四日无人打扫，地上积了落叶，断了线的风筝挂在树枝上，似乎等着主人取下，除正房外的所有门窗被一根根手臂粗的木条封死，没有了从前的安宁祥和，多了一种落败寂寥之感。
　　待护院打开房门，哈巴氏放轻脚步走过去。
　　堂内摆设简单，黄花梨的多宝格，架子上陈列着着七彩流金盘，房中香炉燃着几支清香，轻烟袅袅，幽香浮动。从南方千里迢迢走水路运来的水磨青砖，整个辉图府也就铺老爷书房和这里了。
　　窗下一张美人榻，榻上铺着柔软的整块动物皮毛毯子，躺着一个身材窈窕，腰肢纤细的女子，她身上兰色绣暗花的长裙铺曵地上。旁边的三足铜鼎香炉上，燃着几支千金坊特制的清香。
　　哈巴氏悄无声息地站在榻边外，定定地端详着女子熟睡的容颜。
　　三十岁出头，乌发如云，鼻如玉管，其他五官却是平淡了些，但这般静静躺着，便让人莫名觉得气质安宁，岁月静好。

　　屋檐下挂着一串风铃，此时被风吹得叮叮当当，发出细碎的声音。
　　似乎被那风铃声惊扰，屏风隔开的次间传来啪地一声，有花瓶被撞落地上，随即喵呜一声，一只大花猫从里面窜出逃到房子外。
　　哈巴氏本来脸色微变，正要过去查看，见此松了口气。想来此猫被困在屋子里饿了几天，四处找食物时才撞到了花瓶。
　　哈巴氏再度把目光投向榻上时，却对上那女子静静的目光。沈氏不知何时醒来，正望着哈巴氏，两人视线相接。
　　“太太来了？”二姨娘沈氏缓缓从美人榻上坐起，眼神清明，并无睡意，对哈巴氏的到来似毫无意外，刚坐起就身体微晃，比往常又虚弱了许多。
　　哈巴氏站在榻外三步远，伸手虚扶一把，笑道：“二姨娘不必多礼，身子可好？怎么坐不起来了？刚才见二姨娘梦中眉头皱起，是在担心什么？”
　　二姨娘靠坐在榻上，淡淡道：“几日无人送食物过来，太太若这样被饿几日，自然也坐不起来。刚才我做了个恶梦，梦见在花园独自赏花，忽然飞砂走石，有恶虎从空中扑来。我惊慌失措，转身就跑，睁眼醒来就看到了太太。”
　　哈巴氏听后颇为感兴趣，问道：“哦？二姨娘梦里逃脱了么？”
　　沈氏注视着哈巴氏，淡笑道：“太太知道，我从来安分守己，只求抚养一双儿女平安长大，别无企图。我梦中未伤害那虎，想必它能放我一马。若那虎逼人太甚，打不了拼个两败俱伤。”
　　哈巴氏脸上笑容淡去，道：“二姨娘口齿还是那般伶俐。你和老虎力量差距悬殊，它既要伤人，必定筹谋多年，一举必中，岂能给你两败俱伤的机会？”
　　沈氏注视着哈巴氏，哈巴氏亦直直回视。
　　半晌后，沈氏一声苦笑，挑明道：“我已失宠多年，老爷早已不踏进居安院一步，对太太也一直毕恭毕敬，太太为何要处心积虑赶尽杀绝？”
　　哈巴氏象听了一个有趣的笑话，道：“当初我挑中你为妾，谁知你们早暗通款曲，老爷用计让我主动纳你进府。你进府后敬茶，老爷亲手扶你起来，入府半月，我诊出有身孕，老爷以我身子不便，不再留宿正院，日常衣物皆搬入居安院内。待我生下永儿，又以嫡子得之不易，需我悉心照顾，不肯搬回正院，然而等你有孕生子，却以你身子虚弱需要照顾，依然留在居安院，置我这个正室脸面于何地……你不争胜过争，我一个县令之女，三媒六聘的正妻，处处败在你手，忍声吞气多年，你让我如何不处心积虑，赶尽杀绝？”
　　沈氏惨然一笑道：“太太可知道，我是如何委身老爷的？”
　　“我家中原本殷实，后来落败，父母双亡，家产被远房表舅吞食，为掩人眼目，又见我容貌清秀，每日以剩菜剩饭养着。他得知老爷膝下无子，太太是县令之女，便动了让我当妾的念头，邀了老爷到家中喝酒，把半醉的老爷引到我院中……我不知道老爷如何让你挑了我，但若非生米做成熟饭，我又怎甘为妾？”
　　“太太恨我，可我又该恨谁？”
　　沈氏始终记得，那夜半醉的辉图德被引入她房中，见到低头做绣活的她，借着酒意顺水推舟行了不轨之事，无论她如何反抗，喊破喉咙，始终无人出面过问，仿佛整个府中的人都死光了。
　　沈氏何其聪明，立刻明白这是安排好的圈套，只要她寄人篱下，这样的事躲过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心灰意冷之下，便失去反抗的力气了。
　　事后她躲在被中瑟瑟发抖，无声哽咽，惹得辉图德怜惜不已。第二天辉图德起身，她红肿着一双眼睛，柔顺地喊了一声老爷，算是承认了辉图德的身份。
　　半月后，正有意替辉图德纳妾的哈巴氏，得知有个年纪略大的身家清白的姑娘是合适人选，派婆子打听和见了一面，就派了一顶小轿抬沈氏进府，敬了哈巴氏茶，成了辉图府的二姨娘。
　　哈巴氏一声冷笑，刻薄道：“失了清白，有何脸面继续活着？既然不甘为妾，当初就该一头撞死，何必给别的女人添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