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落》灿都

4、第 4 章

　　“小姐，不是嬷嬷唠叨您，您就是太善良，处处受委屈。”
　　“当年太太病逝，继母进门，苛待您，几次欲夺您性命，如今她得了报应瘫痪在榻，连她的亲生子女都不管她，唯独您时常探望她。”
　　“您多年无孕，抬举身边最信任的丫头为大姨娘，等她生下子嗣后送到庄子养老，谁知她怀上后心大了，几次三番派人去门口拦截老爷，半夜装肚子疼从正房请走老爷，还在老爷面前给您上眼药……幸亏她福薄，临盆前摔了一跤，难产一尸两命，老天收走了她。”
　　“大姨娘死后，您念在她侍候老爷一场，派人送了五十两银子安抚她家人，谁知那家人贪心不足，讹走两百两银子，您心善不予追究。”
　　“二姨娘盛宠那几年，您整夜整夜睡不着，头发掉得厉害。那时嬷嬷最怕替您梳头，一梳一大把掉发，各种补药流水般送到正房，始终不见好。”
　　“好在二姨娘的好时光也就五六年，生下一女一子后，二姨娘失宠，老爷身边不能无人伺候，您亲自挑了三姨娘，却是个日日缠着老爷的狐狸精。”
　　“还有老爷，您当年低嫁，全心全意扶持，他负了您，您依然待他尽心尽力。早知今日，不如当初高嫁……嬷嬷真是悔极了，当初没拦着小姐。”
　　哈巴氏沉默片刻，叹道：“那时看中了老爷，鬼迷心窍，执意嫁他，您就算阻拦，又有何用呢。从前的事，不提也罢。如今我把持内院，有老爷敬重，又有嫡子，谁能越得了我。”
　　想了想，认真嘱咐道：“嬷嬷，老爷宠三姨娘，便随他宠着。他最宠，难道能越过当年宠二姨娘？我连当年都能忍，难道如今忍不了？您别替我担心，千万莫做什么。手上沾罪会折了寿数，不值当您如此。”
　　秦嬷嬷道：“嬷嬷不怕折寿，就怕小姐生气，都听小姐的。”
　　哈巴氏眼神柔和，低声道：“嬷嬷，我六岁那年寒冬腊月，父亲的新夫人让下人引开您，把我推进池塘里，您心有所感一路狂奔回来，不顾刺骨寒水跳下救了我。我高烧昏迷不醒，是您唯恐新夫人趁机加害，在床边整整守了一个月，亲手煎熬试药。等我醒来，您憔悴苍老，因没有及时医治，后来落下了阴雨天全身疼的毛病。这些年您照顾我，事事为我考虑，您的恩情，我永远铭记在心。”
　　“我知道您惦记老家亲人，待过了这阵子，派人护送您回老家安度晚年。我已让人在那里买了庄子和几十亩田地，全记在您名下，您有了底气，日后在亲族前能说得上话。”
　　秦嬷嬷闻言一喜，随即神色犹豫，舍不得离开一手带大的哈巴氏和大少爷。
　　哈巴氏自然知道秦嬷嬷的心思，握住秦嬷嬷粗糙的手柔声道：“乡下空气好，延年益寿，您多活一日，我心里就踏实一日。您要是想念我和永儿了，我派马车接您回来小住一段时间，您若嫌途中劳顿，我便让永儿探望您，可好？”
　　秦嬷嬷眼眶潮湿，苍老的手轻抚着哈巴氏背部。
　　尽管哈巴氏人到中年，在她眼里，永远是那个失去亲母呵护，需要她保护才能活命的幼女。

　　辉图德茶行经营有道，平常为人和善，乐于四处结交，前来祝寿的宾客如云。
　　岳父县令大人先到达府中，宾客们纷纷上前问好，随后有下人通报，知府大人亲临辉图府。
　　众人又惊又喜，连忙出去迎接。刚到影壁处，只见穿着便服的知府大人带着几位带刀侍卫，负手而立，欣赏着摆放在显眼处枝叶茂盛，红艳如火的茶花。
　　一阵寒暄过后，知府大人问道：“府上茶花开得极好，不比起我府中专人打理的逊色，不知何人照料？”
　　辉图德回道：“某喜爱茶花品行谦让高洁，太太亲手精心打理，不假他人之手。”
　　知府大人笑呵呵道：“原来辉图老爷与本官是同好。贵夫人亲手养花，养得如此好，可见性情雅致，是惜花之人。”转头对县令夸道，“你养了个好女儿。”
　　县令满脸笑容，连连谦称不敢当。
　　花花轿子人人抬，大家齐齐附和，夸哈巴氏端庄大方，温和贤惠，宽待下人，各种赞美纷起，不仅县令大人和辉图德面上有光，就连知府大人也自觉有识人之明，频频点头，心情愈发愉悦。

　　旁边侍候的下人，到后院传话报喜。
　　哈巴氏听后，笑容满面，打赏了那下人几两银子。
　　知府大人坐在厅内上首，下人送上茶水。浅啜一口，忽地一怔，再啜一口，表情又惊又喜，抬眼望向辉图德。
　　辉图德点头笑道：“正如大人所想，是大红袍。在下准备了一些，待宴席结束，大人带走一些，闲暇时可细品。”语气轻描淡写，不提如何得来，越是如此，越让人觉得来之不易。
　　知府大人哈哈一笑道：“好，好，本官心领了。从前便觉得你能干，本官果然没看错人。”
　　接连两个好字，可见心情极佳。众人愈发高看辉图德，暗想着日后要和处好关系，万不可得罪。
　　知府大人赏过茶花，喝过大红袍，当场诗兴大发，起身负手踱步，摇头晃脑作诗一首，漫声吟道：“春天花真香，茶花真漂亮，今日放院中，迎爷来做客。”最后一句本想迎本知府来做客，因字数多了两个，便改成爷字。
　　此诗一出，全场鸦雀无声。
　　能来辉图德府中贺寿的人，除了经商外，还有一些是辉图德平常刻意结交会断文识字的文人，目的是结交于贱时，万一日后发达，便是善缘。这些文人虽然平常眼高过顶，但也有些真材实料，一般诗作不放在眼里的。
　　而知府乃掌一府之政，总领各属县政事，正经的进士出身，是科举殿试及第者，自然文才斐然，无需置疑。
　　然而有这才华，却在大庭广众之下作出如此一首狗屁不通，贻笑大方的诗，实在令人惊讶。立刻有头脑灵活者想到，或许知府大人的用意是，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众人对此什么态度。
　　“好诗，好诗啊。”很快有人带头喊了好字。
　　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位苦读多年但未考取功名的中年书生，只见他击掌连连赞叹道：“久闻知府大人才高八斗，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此诗通俗易懂，垂髫小童和白发农妇皆能悟其意，且意境高远，以茶花之盛放表达了对国运昌盛的喜悦之情。妙极，好诗啊。”
　　有人带了头，有另一位反应不慢的书生，立刻三步并成两步走到知府大人面前，一脸崇拜地作揖道：“史上曹植七步作诗，惊才绝艳，流芳千古，如今大人无需七步，仅五步作千古佳诗一首，足与曹植比肩也。学生才浅，若能得知府大人空闲时指点一二，必定终身受益。”
　　旁边立刻有人高声反驳道：“此言不妥，不妥矣。依在下看，何止比肩，而是远胜曹植。曹植若地下有知，必定在知府大人面前自惭形秽，恨不得一头钻进地缝里。”然后整衣敛容向知府大人躬身道，“学生姓王名松，乃新进秀才，从前自视甚高，如今方知是井底之蛙也。学生有一不情之请，请大人允许学生抄下此诗，装裱之后高挂书房，以便日夜揣摩，若能学得精髓一二，死亦瞑目矣。”
　　知府大人听后，神色极为得意，一手捻着稀疏的山羊胡，笑道：“不过随口一作而已，各位缪赞了。既与你们有益，自当应允。日后若有机会，本官亦可指点一二。”
　　王秀才大喜，其余人一个激灵，方才悟了，心中暗骂他狡诈，在知府大人面前露了名，何愁日后没有好处？一时之间，赞美知府大人才高八斗的，惊叹知府大人惊才绝艳的，夸知府大人忧国忧民的，各种马屁不绝与耳。这个要装裱一份挂房中揣摩，那个要送给家中苦读的子侄，沾点知府大人的才气，知府大人满面笑容，春风得意，一一允了。
　　不等辉图德吩咐，早有机灵的下人备好纸墨，王秀才现场挥毫，又是一阵赞美声和惊叹声，被捧成了王羲之再世。管家当即让下人拿到店铺装裱，铺拓了几十张，一张挂在辉图府中正堂显目处，其余分给了大家。如此一来，知府大人的诗和秀才的字合二为一，既承奉了知府大人，也承奉了秀才，一举两得。至于那王秀才后来当了个小官，格外关照辉图的嫡子是后话。
　　且说哈巴氏在后堂招待女眷，不时听下人们前来禀告前院动静，得知知府大人入席后频赞菜肴美味，糕点可口，其他宾客也赞不绝口，这才放下心来。
　　却说前院席间，大家推杯换盏，谈笑风生。有人正说起几日前发生的一件趣事，某风流才子湖中画舫寻欢，天气不热却摇着一把折扇，不小心折扇掉进水里，才子心中一急，伸手去捞，不料众目睽睽之中掉进湖水里，手脚乱挥，连呛了好几口水，后来还是拉住了旁人递来的竹竿才爬上来。
　　说者口才极好，把那才子平日摇着折扇的翩翩风度，自认倜傥和掉进水里的慌张，爬起时的狼狈，说得活灵活现，席中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气氛极是浓烈，就连知府大人也听得满面笑容。
　　正当那人应众人要求，开始说起另一件趣事时，跟随知府大人带来的一位带刀侍卫匆匆而来，附在知府大人耳语了几句。知府大人表情不变，让侍卫退下，目光却扫了辉图德一眼。
　　辉图德一直留意着知府大人的举动，见此暗自心惊，不知发生了何事，见知府大人举止，竟似与自己有关。
　　片刻后知府大人借口更衣离席，起身时又看了辉图德一眼。
　　辉图德心中惴惴，也借口更衣离开。离席时望了岳父大人一眼，却见岳父大人正听着津津有味，对两人离席毫无所觉。
　　辉图德到了院中，只见知府大人站在僻静处柳树下静静等他，原本带着笑意的脸十分严肃，刚才那侍卫也垂手立在一边。
　　辉图德上前问道：“不知大人何故离席？可是菜肴不合口？”
　　知府大人上下打量了辉图德一番，不答反问道：“辉图老爷，贵府可有个居安院？”
　　辉图德心中猛然一跳，面色丝毫不变道：“是一位姨娘所居偏院，不知大人为何问起？”
　　知府大人道：“这是我身边的刘侍卫。刘侍卫，把刚才的事，说一遍给辉图老爷听。”
　　刘侍卫应了一声是，朝辉图德一抱拳道：“为保护大人安全，在下按例在院子巡查，经过居安院时发现一男子鬼祟出来，因职责在身，上前盘问搜身，搜得他身上藏有女眷所用的一方丝帕和手镯。该男子起初闭口不言，后来才肯交代，声称与贵府一位姨娘有私，趁寿宴忙乱前来相会，丝帕和手镯乃姨娘所赠。因事关贵府隐私，在下不敢擅断，故禀报了大人。” 说罢，将一方丝帕，一只手镯递给辉图德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