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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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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李肖臣这个人,聪明、勤奋,又长得很英俊,为人随和,还写得一手好字和满纸倾世文章;内阁首相姚素芜不顾同怀王府的前嫌,十分赏识他;六部九卿无不对他礼遇有加。
看起来他是个没有缺点的人。
可是,他有一个最大的毛病——
他不认路。
明明给他指了东边,他一转头能直直朝南走,像驴子似的拉也拉不住。
小时候,从怀王府偏门口到他的屋子,短短几十步的路,硬是我带他走了上百遍,他才堪堪记住,还不时走错。
有一次,厨房的水叔不知道哪里不对,竟然让他去打酱油。六陈铺明明就在后门出去两条街转个弯就到。他上午出的门,直到天黑了,是东郊城外摆凉茶摊的老顾把他送的回来。我一直很纳闷,要说他在城里兜兜转转,找不到路那也就罢了。云京这么大的城门,又是关卡又是守军的,他怎么就会打酱油打到城外去呢?
最可怕的是,他从来不肯承认自己不认路,还特别喜欢一个人瞎晃悠。
幸而他命大,每次都有人把他送回来。为此,李玉璋没少给人送礼赔笑。以至于一时间,云京城西从乞丐到亲王,都知道“捡怀王府李总管的儿子”是个无本万利的好营生。
那天是他金榜题名之后第一天到翰林院当值,当时的他还没资格在永延宫里坐轿子。
他趁李玉璋派给他带路的小太监内急,又一个人乱逛起来。
永延宫那些复杂回转的廊道,莫说他,就连我,去了一个秋天,也只摸清了一小部分。
他走着走着就顺理成章地迷失了方向,然后顺理成章地遇到了进宫述职的祁云月,接着顺理成章地被当成刺客……
李肖臣于是顺理成章地成为大宣国历史上第一个被五花大绑送到文渊阁报到的翰林院编修。
李肖臣的这个故事把大家都逗乐了。
宏煜笑得前仰后合的接不上气,浩枫也难得放下了矜持,很有些江湖女侠飒爽的气概,我更是毫无形象地拍着桌子大笑,笑出满眼的泪。
“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李肖臣喝多了,已经忘了什么君臣礼仪,站起来把我们一个一个点过来,“你们自己去那个见鬼的宫里走走看,三天能走出来,我给他……嗯……我给他……”他琢磨了半天,终于用那颗稀里糊涂的脑袋想出一个不那么决绝的方法,“我给他免费写一副字!”
“去去去,谁稀罕你的字。”我挥手如扇风。
李肖臣醉眼朦胧地瞪了我一眼,媚态逼人:“你不稀罕,稀罕的人多了去了……我是谁?我是李肖臣,两榜出身,大魁天下的状元,天子门生,钦点翰林,堂堂都察院总督,右副都御史!……光这些劳什子名头,就值五……不,八百两!”
他最近又涨价了。
正想着,就听“咕咚”一声,他人一歪,连人带椅子摔到桌子底下去了。
祁云月把他抱到后面的椅子上,又抱了一床被子过来给他严严实实地盖好。
我看着祁云月闪动的眼神,笑得很甜蜜。
“哈哈,”宏煜拍着手笑,“他还自称酒量天下第二,才这么一会儿就倒了,还不如我呢。”他也喝多了,口齿不清的。
李肖臣喝酒一向很快,尤其是他高兴的时候。宏煜喝完一杯,他至少已经十杯下肚,用的还是喝花雕的大杯。
浩枫看宏煜已经有些迷迷糊糊,便连哄带骗的把他带去厢房躺平喝醒酒汤去了。
很快,偌大的厅堂只剩下我和祁云月,以及醉得东倒西歪的李肖臣。
李肖臣不消停,嘴里叽里咕噜地念叨着什么“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我辈岂是蓬蒿人”。他不愧是状元及第的人,写八股的翘楚,即便醉了,改出的词也是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的。宏煜这辈子也学不来。
祁云月坐得笔直,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清水,一整个晚上他几乎没动过筷子。
“祁将军有话想说?”我端详着手上的酒杯。汝窑的白胚瓷,薄薄的杯身几乎透明,釉下是青花勾勒出精致的水波纹,釉上用红黄绿紫密密填了,这便叫做“斗彩”,小小的方寸之间嘶马狼烟,却又芳华绝代。
祁云月愣了愣,过了许久,才很慢地说了一句:“宋大人好酒量。”
我笑了一下:“很久没有沾酒,大不如前了。”
今晚我跟李肖臣喝得差不多,他已经倒了,可我还坐着。除了脸颊有些发烫之外,人却异常清醒。
李肖臣的酒量是朝中公认的。据传他大魁天下那次,御街夸官,当晚国子监在文渊阁设宴,和他同期参加殿试的学子差不多四五十人,轮流给他敬酒,喝了整整一个晚上的状元红。没人知道他最后有没有醉倒,因为那天去的人都倒在了他之前。
李肖臣年少时曾有过一个心愿,就是把我灌醉。于是我们带好干粮,偷偷溜进怀王府的酒窖,在里面躲了七天,喝光了酒窖里所有的酒。竹叶青、汾酒、西凤、杜康、沉缸、茅台……能喝的不能喝的,好喝的不好喝的,黄的白的红的绿的,都被我们喝了个底朝天。最后是我扶着他,两个人一起走出来的。凌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后来被李玉璋罚扫了三天大院。
他的那个心愿,一直未曾实现。
我也想过要喝醉,试试那种“一醉解千愁”的滋味。我曾以为酒喝得越多便能忘记越多烦恼。可现实是,我喝得越多就越清醒,随之而来的还有如撕裂般的头痛,头越痛,越能记起很多被遗忘掉的往事。于是我便不再喝酒。
今晚是有些忘形了。
李肖臣翻了个身,嘟嘟囔囔地吟着:“十年生死两茫茫,老夫聊发少年狂。”
祁云月走过去,重新给他盖好被子。
“祁将军想说的并不是这些吧?”我依旧看着酒杯。淳厚的茅台在杯子里牵出一丝一丝透明的螺纹线,反射着橙色的烛光,煞是好看。
祁云月站在我的身后,半晌不语。我能感到他的目光好像钢针一般,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事无不可对人言。祁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又过了许久,他深吸了一口气,道:“祁某一介武夫,书念得不多,不会说话。如有得罪,请宋大人海涵。”
我点了一下头。
他正色道:“祁某自幼在山间打猎,一直与动物为伴。动物是善意还是敌意,全能从一双眼睛里读出来。因此我从小便练就了这样的本领,可以从动物的眼睛里看到它们隐藏的真意……人,也不例外。”
我不吭声,等着他往下说。
“宋大人,朝中传言,您云游八年,突然回京,必有重大目的。都说……您要扳倒姚相和襄相。”
我嗯了一声:“这些我知道,都是人云亦云的。随他们去说便是了。”
“可是祁某知道,宋大人您非池中之物,您的目标并不仅仅是两位阁老这么简单。”
我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祁某并不是好事的人,宋大人您要做什么,我绝不会插手。”
屋里很安静,只有李肖臣沉重的呼吸声,屋外是凛冽的寒风,如同捕食的鹰隼,义无反顾地冲向大地。
“他……李御史他为人真诚,重情重义,为朋友他可以两肋插刀。祁某希望,如果将来……宋大人可以高抬贵手。”
他没把话说全,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要保护李肖臣,希望我不要利用他。
他虽敏锐、能看透人心,但是,他太单纯了。
人和人之间的利用,岂是一句“你情我愿”便能讲清楚的。
我笑了一下,站起来面对着他:“祁将军多虑了。肖臣和我青梅竹马,情同手足,我怎么会做出对他不利的举动?再说了,朝廷上那些妖蛾子搬弄是非的话,祁将军又怎么能尽信呢?”
“宋大人!”祁云月高声道,神色很严肃,“祁某知道跟宋大人不熟,本不该跟您说这些话。但是,山雨欲来,今天这里没有别人,我只是想在一切还没有开始之前,听您一句真话!”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们就这样无声地对峙着。
我忽然发现,我几乎都没有好好观察过他。一直觉得他相貌平淡,很纳闷一向挑剔的李肖臣怎么会看上他。可如今细细看来,他眉疏目朗,眉宇间透着一股凛然正气,眼神坚定,勇敢却不莽撞。这样的人,不论放在哪朝哪代,都是不二的忠臣。
看来,今晚是糊弄不过去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说:“祁将军还说自己不会说话,一番话却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真把宋某给镇住了。”说着,不自觉地收了笑容,“有句话叫做‘得饶人处且饶人’,说得好听点是见好就收,说得难听点,则是……不要得寸进尺。”
“姑且不论你对我那番信口雌黄的评语——我要是真有这么大的野心,又怎么会让你看出来。有一个人能看出来,便能有十个人看出来,这不是自绝后路吗?”
“你说来说去,做了这么多铺垫,无非是要我不要利用李肖臣。你又凭什么确信我会利用他,而不是他利用我呢?”
“利用不利用从来就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每个人都有一个价,一个让他可以为之赴汤蹈火的代价。代价到了就是各取所需,代价没到,少拿的一方就会叫嚣被利用。真是可笑,那他之前干什么去了?能在这十里繁华的云京城立足,能站在朝堂上的,哪个不是绝顶聪明,哪个不是机关算尽,怎么就会无端端被人利用了?”
“这个代价,可以是钱,可以是名,可以是情,也可以是义,看每个人的需要罢了。为什么为情为义就可以,为钱为名就不可以?包拯海瑞,千古清流。可在我看来他们就是贪官,贪的是民心,比贪财可怕十倍!”
“没有人可以逼别人做任何事,除非那个人自己觉得值得……他,”我指着李肖臣,“要是有一天,他真的为我两肋插刀,纵使他为我死了,那也是他心甘情愿,是有了他认为值得这么去做的代价,而不是我逼的。”
“如果你为那个代价在他心中的地位超越了你而不甘,那也应该去问他,而不是来找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祁将军还有什么话想问吗?”
祁云月错愕地看着我,眼神里不知为何竟带了几分怜悯。良久,才呼出一口气,说:“都说宋大人能言善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祁某无言以对。”
他说着,抱起李肖臣就要往外走。
我没有阻拦。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站定,低头说了一句:“前路凶险,宋大人请多保重。”声音很低,但是很清晰。说完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他刚走,浩枫就进来了。
“他们这么快走?”她问。
我顿觉一阵虚脱,一下子坐回椅子上。
“宏煜还在,他能走到哪里去……让小八把李肖臣原来那间屋子收拾一下,再派个人去他家通传一声。至于宏煜,等会儿他醒了,祁云月会送他回宫的。”
浩枫叹了一口气。
“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我……正巧走到门外……”
我笑了一下,有些疲惫:“浩枫,你说,我是不是仅仅在为自己找一个借口?”
浩枫没有回答,而是走过来,搂住了我。我的头靠在她的胸前,她的怀抱很温暖,散发着和姐姐一样的温柔的甜香。
我听到她的心跳和均匀的呼吸,这让我感到很欣慰,也很安全。我知道她活着,自己也活着,我们都活着,这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