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芜客栈》哎哟呀是乔乔

2、重逢

　　屋内点了炉子，暖和许多，阿梨脱下斗篷，与浮烟并排坐着。所谓闲聊，意在套话。已经从阿梨醒来睁眼就瞅见沈君辞一脸的关切，套到了两人花前月下许下一生一世的盟约。浮烟暗暗捏了把汗，没套出来阿梨失踪原因的蛛丝马迹，套出来这些，看来她是真的不记得什么有用的了……浮烟决定把自己听到的都烂在肚子里。这些要是被花雕知道了……嗯？花雕怎么来了，沈君辞已经审完了？等等……不妙！
　　“君辞还会教我写诗呢，他极有才华，已经考上了秀才，街坊邻居都说他将来必定是个状元郎！他还与我说，以后绝不纳妾……唔？”阿梨述说着，正兴起，却不想浮烟突然就扑了过来，捂住了自己的嘴。循着浮烟的目光望去，只见那个方才唐突无礼的男人，这一次从容不迫地徐徐向自己走来，语气柔和得像被温水浸过：“你与我是青梅竹马的娃娃亲，你失踪后我寻了你多年也未曾放弃，一直为你守身如玉，我们好不容易重聚，你怎么能抛下我另嫁他人？”
　　浮烟看着阿梨如遭雷劈的神情，缓缓松开手，只敢腹诽：这编的都是什么鬼话。
　　尾随的白漓听见这番话，倒是由衷的觉得敬佩：一坛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陈年老酒和一颗成精了三千多年的梨，能结“娃娃亲”，了不起了不起。
　　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阿梨无言，自己失忆自然是真的，面前这个人刚见到自己时的激动也是真的，这会儿看自己的眼神似乎也颇为情真意切。可是，可是，可是倘若他说的都是真的，那我和君辞要怎么办？阿梨避开他的目光，怔怔地想着，觉得心里乱极了。
　　沈君辞仍立在院内。
　　“少爷，夫人又咳血了！还像着了魔似的怪叫着，一通折腾后，突然就昏厥过去，怎么叫都叫不醒！”沈夫人身边的丫鬟急急地跑到沈君辞的面前，“少爷，您不是说您去请大夫么？大夫在哪儿，快让他去给夫人瞧瞧吧！”丫鬟直觉少爷的情绪不太对，可夫人的病发作得实在厉害，下人们都无计可施，只能找沈君辞拿个主意。丫鬟又哪里能明白沈君辞内心的挣扎与煎熬。他不愿去求花雕，那个道士只告诉他，阿梨不是普通女孩，对虚芜客栈的高人而言非常重要。他还以为，会是阿梨的家人，可花雕对阿梨分明是……沈君辞自幼丧父，是母亲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抚育成才，生养之恩无以为报。道士曾断言，不及时除去侵害沈母的邪物，沈母挨不过一旬……沈君辞苦笑，冲丫鬟摆摆手：“你先回我娘身边伺候着吧，我马上带大夫过去。”
　　阿梨看到沈君辞走了进来，两人目光交汇，短短一瞬却似乎说尽了千言万语。她起身就想去到他身边，可花雕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也没用劲，偏偏令她动弹不得。“君辞！”阿梨恳切地看向沈君辞，却见他别开脸，只对花雕沉声道：“我娘的病又复发了，还请您做到您答应的事情，救她一命。”
　　花雕颔首，仍握着阿梨的手腕，示意沈君辞在前带路。
　　阿梨木然地随行着，周身的禁锢已经解了，可她一想到沈君辞刚刚的逃避，就失望到无力再奔向他。花雕感受着阿梨的失意，心疼又嫉妒。可他怎么能把失而复得的阿梨又拱手让出去？
　　进了沈夫人的屋，下人们看到与自家少爷即将成婚的阿梨小姐在别的男人身侧，都讶异地看向了沈君辞。沈君辞难堪极了，却只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命下人们都先退下。花雕把阿梨交给浮烟：“你保护好她。她如今妖力全无，无法自保。”白漓在下人们都退下后便设下阵法，如今这屋内无论什么动静，都传不到屋外去。外人想要闯进来，也要费一番功夫。“你最好也出去，”白漓看向沈君辞，“你留下来也没什么用。”话虽刻薄，却不无道理，沈君辞点点头，也退了出去。
　　“何方恶鬼，还不现形。”花雕抬手，对着床上的沈母一指，周身发散无形的威压。沈母忽地睁眼，笑容鬼魅：“怎么，你还想杀了我？”
　　“你不在阴曹地府里老实呆着，出来为祸人间，我自然应该除了你。”花雕冷漠的走到沈母跟前，猛地一掌贴上沈母的额头。一声摄人的惨叫，一团鬼影从沈母身上被逼了出来，迅疾地窜向窗边。“哟，还是个女鬼，要是魂飞魄散了多可惜啊。”白漓口头怜香惜玉，手中长剑又起，比鬼影更快地到达窗边。鬼影显出原形，恶狠狠地威胁：“我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不要多管闲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白漓微微一笑：“你想怎么个不客气法？”说着，一剑刺去，一脸诚恳的好奇。
　　阿梨不惊不惧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女鬼怨毒地啸叫着，黑发暴涨，缠向白漓手中的剑，双手挥向白漓的脸，要将白漓的双眼挖出来！白漓斩断那些发丝，断发并未就此掉落，“滋啦”数声化作毒雾在屋内缭绕蔓延。“竟然还有点花样。”白漓猝不及防，吸入几口毒气，虽无大碍，可毕竟受了些影响，行动迟滞，险些没避开女鬼紧接着的凌厉攻势。
　　浮烟双眼变得猩红。她一跃而起，右手冲阿梨一划，一道白光便罩在了阿梨身上，替她隔绝毒雾。左手于掌心凝出一团烈火，向女鬼胸口拍去。女鬼愕然地看着浮烟身后乍现的八尾——竟然是八尾狐妖！浮烟的速度快如闪电，女鬼来不及躲闪，硬生生地挨了这一掌，胸口被焚烧出一个大洞。
　　花雕已经为沈母祛除了体内残存的鬼气。他只想尽快将沈家的事情解决，然后带走阿梨。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弥漫开来。女鬼正要愤怒地对浮烟使出自己最狠厉的招数，身形却蓦然一凝，她只来得及发出微弱的一声：“不……”就彻底湮灭了。
　　浮烟从嗅到酒香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了结局，径直跃到了白漓身边，关切地问道：“没事吧？还好吗？”白漓将剑收回，揉了揉额角，眉头紧皱，一脸苦痛：“头好晕，这女鬼好厉害的毒……”一个趔趄，似乎连站都站不稳了，不由得直直地向浮烟倒去。浮烟急忙接住他，关心则乱，忽略了白漓微弯的唇角。花雕瞥了一眼，懒得拆穿。拂袖破了罩在阿梨身上的白光，确认了她安然无恙。
　　“我救了沈君辞的娘，你该跟我走了。”花雕想了想，补充了一句，“这是沈君辞答应的，他用你来换他娘的一条命。”
　　“其实你对我说的，我至少信了一半，”阿梨眸光微黯，看向花雕，“方才的情景如此可怖，换做旁人至少会觉得惊惶不安，我却似乎有一种习以为常的无畏……可我仍然不愿意跟你走。”
　　她的记忆里只有着与沈君辞相伴的时光。刚醒来的时候迷茫无助，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防备抵触着所有人……沈君辞从未有半分嫌厌，念书给她听，给她买新衣裳，折最漂亮的那枝花簪在她发髻上……于她而言，沈君辞是这世界上唯一令她信任依赖的人。如今却这么轻而易举就放弃了她吗？阿梨心里委屈，一股脑将脾气撒向花雕：“你说你与我是娃娃亲，那你为何把我弄丢了？既然当初未曾全力珍惜，如今又有什么立场要我跟你走？”
　　“是我的错。”花雕只觉如被凌迟。她不愿意跟自己走……他不想辩解什么，无论什么原因，他的确曾经弄丢了她，没有保护好她。可是……“可是你怎么能不跟我走，且不论人妖殊途。你与他在一起的一年，难道就能抵平甚至抹杀与我上千年的情意吗？”
　　阿梨看着他哀恸的神情，听着他嘶哑的声音，有些后悔冲动之下口不择言。可道歉的话说不出口，也并不愿服软，嗫嚅着退后了几步，拉开与花雕的距离。一看房门就在身侧，索性推开门走了出去。沈君辞一直在门外守着，见阿梨出来，急忙迎上前去：“阿梨，我娘她现在怎么样？”
　　却不料她答非所问：“你真的要我跟别人走吗？”
　　沈君辞立时就想说“不”。可话尚鲠在喉，忽闻传音入密：“我也不逼你，你自己想清楚。阿梨是妖，她还有至少千年的寿数，而你是人，活得再久也不过百年。你只能给予她你的一生，可我能陪她走到石烂海枯。百年后，你连牙都掉光了，说话都漏风。可她却丝毫不会改变，永远年轻美丽。跟在你身边，她会被当做怪物，你与她都要忍受旁人的闲言碎语和繁杂眼光。可你若是把她还给我，她这一生，都不必再吃任何苦，你做她漫长妖生中的一个过客就好，她未来平安喜乐，与你无关罢了。”
　　阿梨希冀地看着沈君辞。
　　良久，沈君辞却用那时候说“最爱阿梨言笑晏晏”的音色，异常温柔地笑道：“阿梨，你跟他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