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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喜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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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已尽,四月之望之时,端木华堂迎娶了宝月楼的绮绣。
那一天,随着几只白鹭平滑荡过枫林湖面,一阵鞭炮硝烟过后,迎亲队伍出现在横穿湖面的石砌长堤上。湖这边,整个端木山庄宾客盈门,徽州汪氏、罗氏、黟县潘氏俱应约而来,身着锦罗袍,腰悬碧玉玦,人人俱笑容可掬一片喜色,似乎心底深处喜悦直冲云霄。
“华堂兄真乃逍遥仙,从此红袖添香、朝弦夜歌,我等俗人难以期及难以期及啊!”茶政史白崇简早晨辰时便到了,穿着一件干净朴素的布袍,只在袖口与领口象征性的以暗纹锦缎饰边,低调地掩盖着自己以朝廷官员身份赴地方绅豪的婚宴之行。反而,“不得著纻罗”的商人们,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徽州偏乡之所,衣饰无所顾忌的华美贵重。
“亲家翁辛苦一世挣得眼下如锦家业,而今子孙殷茂才俊,也该是享受的时候了。”徽州盐商罗敬亭也自七嘴八舌随口恭维的人群中向前一步,他是端木林峰的外祖父,自不忘夸奖自己外孙几句:“前几天林峰到我府上来下帖子,进退有度对答彬彬,远非我那几个不成器孙子可比。”
端木华堂温文微笑,“崇简兄、罗亲家见笑了。”又回过头去,找寻片刻后对一个庄客道:“少庄主呢!上哪儿去了。怎么不与亲戚们打招呼?”
庄客机灵道:“我去找……”拔腿就往庄中跑。
然而,蓦然之间人声忽然静息下来了,华堂微皱了眉头举目看去,那顶红得耀目的喜轿已然停在了石堤中间,鼓手们仍旧可劲的吹打,但是抬轿的轿手们闲闲地围着喜轿不再走动,而随轿的喜婆却低俯着腰,似在听轿内吩咐着什么。
“怎么了,去看看。”华堂道。
“我去!”大丫头青莲道,她离开小声议论的宾客人群,小步地向枫林湖长堤跑去。众人的眼光追随着她,看着她小跑到花轿边,听喜婆转述着什么,而后她犹豫了片刻,又走至喜轿,似问了轿内人几句问话,便转身回走。
“怎么了?”待青莲回到山庄门口时,华堂问。
青莲犹豫了一下,悄声道:“不知为何,轿杠断裂了……轿子不能前行,喜婆问新奶奶,新奶奶说……她想下轿,余下的路她自己走入山庄。”
华堂眸光一紧,随之高声笑道:“绮绣想自己走入山庄,好!”
周围有短暂的静谥,不过片刻而已,人们都已反应过来了——
“呵呵,新娘自己步入夫家,也唯有徽州一代才女绮绣姑娘才敢为之啊。”
“佳人侠士,真可谓风流无双,绮绣姑娘奇思妙想,堪配英雄。妙啊……妙极。”
“华堂兄,晚年有此妙人儿相伴,愚弟艳羡万分。”
此时,另一个奉命寻人的庄客也回来了。“爷!前后庄都找寻过了,并不见五爷。我听庄内兄弟说……”庄客忽然压低了声:“五爷今日一大早就骑着马出去了。”
端木华堂的眼睑肌肉微微颤栗,他微眯起眼,若有若无点了下头,待庄客退下后,却笑意不减,“来人,吩咐喜婆子,扶着稳当些。”他的口吻说不出的温柔。
叶绮绣在众目睽睽下,下了那顶叠翠绘金的千金轿,湖风乍起,吹得宽大裙裾衣袂飘飘忽忽,她的喜裙色泽彤红质料柔软,裙袂飞扬之际,紧紧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衬托在湖水浩淼里,竟似随风而去。她一步一步踏过长堤。喜鼓喧天,唢呐响亮,一路吹打着到了山庄大门,绮绣手搭在喜婆手上,蒙着红巾,就这么袅袅婷婷走至山庄前。“爷,恕绮绣任性妄为一次了,实为奴家心中激荡,不可言传。”黄茑初啼般美妙的声音,她伸出一只手去。五指纤长,滑若凝脂。
端木华堂接扶住她的手道:“我心亦同。”
在宾客一片喝彩鼓掌手中,他扶她入了山庄大门。
一时佳朋盈门,喜炮纷扬。
*** *** ***
“贱人!”
晚峰倚在玉兰树旁,轻声哼道。门口的迎亲宾朋已散至庄内就席,只剩下一地鞭炮碎屑,那些红色的纸屑映入他眼眸中,分外的刺眼。
“嗤……”背后忽传轻笑声,像他当日戏弄横塘般,有人从玉兰树上飘身而下。白色的身影,潇潇洒洒地在空中连旋了两个翻身才翩然落地。
晚峰微微一怔后,便嬉皮笑脸了。“七哥!你竟从安庆偷跑回来了。”
年轻人容长的脸,细长的眼眸闪着复杂不可琢磨的目光,修眉长可入鬓——这是唯一像庄主端木华堂之处,他伸指掸去白色衣袖的灰尘,又整理了下腰间闲系的束带。方抱胸笑道:“美女入庄图。十二弟瞧着可兴味盎然?”
“呸!端木霜峰,你少来恶心我。叔伯们不是约定不回山庄吗!你还巴巴的从安庆跑回来?”晚峰瞪着他。
端木霜峰细长眸子浮过笑意,拈起一片树叶至鼻前嗅着:“嘻,叔伯们是叔伯们,我是我。有美人可看,我干嘛不回?”
“这贱人,这等可恶。”晚峰一迭声的恨,“这不是明摆着让我们山庄出丑么。我们山庄就要名闻天下了,整个南直隶算什么?天下知名才叫厉害!”
“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不都是名么,十二弟你也忒想不开了……你没听那些宾朋盛赞有加么,嘿呀英雄名士,嘿呀红袖添香。”端木霜峰笑嘻嘻的。
晚峰冷哼一声,“你滚一边去,少在我这里加油添醋。惹得小爷火起,先拿你试试老拳。”
“嘻……既是小爷,哪来的老拳?小拳头,来来来,陪你七哥过两招。”
“啪”得一声,端木十二不去理睬他,只将一粒石子踢入了青林湖中,泛起层层涟漪:“那些人,说得一口马屁话,隔夜饭都要教人呕出来了。只是转个背,不知如何笑话咱们家!真不知爷爷是怎么想的?他老人家老了,人糊涂了,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儿孙辈想想!这叫我们如何出去做人?还有五哥,将来的少庄主,如今爷爷做出这种老不羞的事情来,将来惹人嗤笑的可是五哥啊,他老人家以后往齐云山里一躲,自然听不见江湖人的笑话,然五哥,以后出去有人说起来,就会说:‘咦,这人谁呀?’,‘哦,这人是端木山庄的少庄主。’,‘端木山庄是哪家?’,‘又傻了不是,端木山庄的老庄主夫人就是徽州的名妓,红透半边天的谁谁谁’,‘啊,原来这样?那这位少庄主姓不姓端木还真成了问题!’”
“十二弟,小心五哥听见揍你。”霜峰依旧笑眯眯。
“揍什么?他自己窝囊呗,如果是我,早就拼命阻止爷爷了。”晚峰轻蔑地一撇嘴。
“也正因为你是你,所以才当不了端木山庄的少庄主。”霜峰轻飘飘扔掉手中的树叶,“你要向五哥学,能屈能伸方是大丈夫。说实话,五哥呢,瞧了半天戏,怎么不见他。”
“跑路去了。”晚峰闷声道。
“跑哪儿去了,这么大场面,他这个少庄主怎能不坐镇庄中。”
“他躲别庄去了,”晚峰一阵兴奋,“其实我今早也想溜出去,咱也做个王八,遇事躲洞中。可惜被我老娘叫住了,说我外公要来赴婚宴,让我帮着招呼。结果,看了这出戏,这个贱人,尽出妖调子,妖妖娆娆自己走入山庄,她是嫌我们家被人笑话不够不是?”
“嘿嘿,她不得不自己走,她轿杠断了……”端木霜峰微笑。
晚峰一愣:“你干的?”
“好玩不?”
晚峰一掌击在他七哥肩上,把对方推搡出去半丈远,“你疯了!”
霜峰揉了揉肩,“唉哟,你七哥的老肩喂……我说十二,你也别粉饰太平了,已丢尽脸面,索性玩得大一些……”霜峰又摸摸鼻子笑道:“可惜湖风不够大,不然,把她红盖头吹开去,更好玩。”
晚峰愤然回身走,“疯子!不可理喻,与戴老头作伴去吧。”
霜峰不以为意,快步跟上:“别跑,十二,你瞧,你看汪家老三来了。”
晚峰抬头一看,果然那个不成器的表哥,穿着一件华丽之极的锦袍,正左右寒喧步出山庄大门。一看见汪三,晚峰想起半月前的晚上,他和对方曾口角纷争,顿时脸色怏怏,转身就走。
无奈汪三拦住两人。
“呦!七爷,十二爷,怎么躲这里清静来了。新娘子入门,你们这做主人也不好好招待我,自个儿叽叽咕咕的像个女人似的做什么?快陪我去喝一杯。”汪三拱手做辑道。
“汪三客气什么,你的酒量我还不知,十个能喝的也灌你不倒。”端木霜峰笑眯眯道。
晚峰斜了他七哥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似笑非笑以作回应。
汪三却附脸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低声道:“十二爷,等会儿可要拜见你那如花似玉,识尽徽城英雄的奶奶大人啊!说不得还有见面礼!”
晚峰脸一沉,推了对方一把,“汪三,你什么意思?你这是喝喜酒来呢,还是闹场子?”
汪三并不恼怒,两手一摊道:“喝喜酒,当然是来喝喜酒,晚峰老弟,大喜的日子,不要上火嘛。”
霜峰在旁煞有其事地劝解:“算了,十二弟,别把脾气放脸上,没得惹人笑话……”
晚峰冷笑一声道:“七哥,你礼数周到,你陪客人。”
他率先抛下两人入庄了。
然而才走至靠近崇本堂左近的井栏边,却看到几个老妪在那里嘁嘁喳喳,他耳朵忽然捕捉到一个令人敏感的字言儿,不由站定,暗运内功伸长耳朵听起了壁角,随着更多的对话传入,端木晚峰神色变幻,似震惊,又是讥诮,表情欲加复杂。
听得一会儿,他回身就走,在前庄找到了霜峰。
“七哥,走,去我屋内。”他使了眼色给霜峰。
霜峰笑嘻嘻与周围人打了胡唣,就随晚峰脚步出来了。
等入晚峰的麒麟阁后,才笑道:“怎么了,你神色忒奇怪。”
晚峰微喘口气,正色道:“老七,我适才听叔婆们议论,她们已见过那叶氏,挑起盖头后,说……说……她长得有点像三婶。”
霜峰的笑容也冰冻住了,但随之又低笑起来,细长眼睛中压抑着兴奋。“呵,太有意思了!这才是大戏呢!五哥慌什么,你我又郁闷什么?最该郁闷的人,该是十一啊!哈哈哈……”
晚峰也笑了,“七哥,你知道么,我现在真想……立刻!马上!去徽州城,告诉十一,让他回来好好谨见一下这位祖母。”
“嘿嘿嘿……”两兄弟相视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