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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书院天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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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崇书院。棠樾西去,位于紫霞山下。”
连日来,徽州府直飘了几天春雨,等天一放晴,已是春山如洗,遥岑天际,竟隐有雁阵北掠,荡过青山而去。横塘和她的青骢马大清早离开山庄,马鞭催得四蹄如风,伴随着清风,穿过群林,踏过青草地。等到了荫秀桥,山路渐次崎岖,她开始下马缓行。
或许是母亲的封书信起到的作用,外公端木华堂终于答应在茶事结束以后,由山庄的少庄主,即她的五表哥端木林峰陪同上京前去援救爷爷。但是如何救,需要安排一些什么,无论是外公还是五表哥,他们却讳莫如深。
横塘不得不有所思量。
荫秀桥的一端为一小村庄,墟烟四起,而另一端却是一个小庵堂,被高大的樟树掩映其后,只露出庵舍一角。下马后横塘的视线落在了矗立于桥后的一座牌坊上,与普通牌坊不同,这座石坊上面不曾刻有字迹——乃是一座无字牌坊。坊的正面只刻着月宫桂树,而背面则雕刻着青面獠牙的恶鬼,它呲牙咧嘴形容狰狞,脚踏方斗,手执毫笔。
牵着背后青骢的缰绳,她仰首瞧着那只恶鬼,暗自沉吟。
牌坊为彰孝传忠晋节咏义之物,为什么这座石坊,倒弄得像驱鬼镇恶似的,但又全然不像,因为恶鬼气势雄拔意气扬扬。横塘放脱缰绳围绕着石坊转了两圈,一阵恍然大悟,桂树即“桂”,鬼踏方斗,应该便是“魁”字,两画合一,便是“夺魁折桂”之意,立坊之人自是希望家中子孙科举问鼎。
呵!没入仕途的都千方百计想挤入这堵墙,入了仕途的想伸展抱负,有了抱负的便想揽权天下,于是,开始党附,开始轧权。横塘情不自禁微笑,稍带着讥诮。
这时,忽有歌声传来。在古琴悠悠伴声中,那歌声裂帛而至,缭绕天地——
“从明后而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
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
建高殿之嵯峨兮,浮双关乎太清。
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
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
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
歌声中,凌横塘询问道边种田农夫:“老丈,敢问惠崇书院何处?”
农夫手指山间精舍,依旧埋头干自己的活。而横塘依着那手指的方向看去,赫然便是那歌声的所在。于是牵马上行,小叩院门。
开门的是一稚齿小僮,尚梳着总角髻,裹着青布巾,但动眼抬眉则极为老成:“女客人找谁?”
“敏时先生可下榻此处?”横塘问。
“客人稍待。”小僮辑让。
随着小僮身影消失于偏堂回廊后没多久,那歌声顿时甫歇。横塘默立于书院前,但觉山间芬芳悄至,野趣盎然。
不久便有步声传来,回廊通往后院的通道出现了一个身影,白面微须的杨敏时便出现在前院门廊下。看到横塘,敏时微吃了一惊,“横塘?就你一个人?”他的目光逡巡在横塘周围。
横塘道:“杨伯伯,不用看了,我爷爷是来不了徽州的。”
杨敏时神色微怔,但随之了悟:“快快请进。”他过来掩上了院门,
转过前院的讲堂,从侧廊行走,他领着凌横塘向内堂行去。
“周老爷子竟去了京城不成?是锦衣卫?”杨敏时边行边问。
“伯伯所料不差分毫。”
敏时宽袖飘拂,他沉重的一点头,穿过天井,站定在二进大院的主厅前,对内笑道:“有客人来,你们自便。”
亦步亦趋跟着他的步伐,乍见厅内景像,横塘侧身一瞥之际,几乎大吃一惊。这!这还是书院吗?厅堂中男女混杂,衣饰鲜华,本因书墨氲氤的一排排书案,此刻都被拖到了厅侧廊柱后,厅中间横七竖八的放着琴筝等玩乐之物,数十个或坐或站儒生打扮的男人各自谈笑,而更为离谱的,厅堂正中间的纸横屏前坐着一位丽人,她面前的桌案上放着一架古琴,那丽人边试弹着琴弦,边轻轻哼歌。堂中亦有其他女子,衣着鲜媚华妍。但是横塘就这不经意的一瞥,她所有的关注,竟情不自禁地全部落在那女子身上。太美了!横塘心中只剩下这三个字,这世上如此艳雅不可方物的美人呢!衣饰精美不去说她,就这容冶态妍的模样,也让人心跳加速,恨不能多看几眼。
那女子也抬头观望,剪水双瞳盈盈生波,她面含微笑打量着横塘,横塘当日穿着布衣布裙,梳着朴实无华的双鬟,上面除了扎鬟的黑头绳外别无长物。
“杨先生,这位小姑娘是谁呀?”丽人掩袖微笑。
“是我侄女儿……”杨敏时微咳一声。
丽人嫣然道:“客人到了,杨先生自去招待无妨,我们且歌且乐。”
或许是“且歌且乐”四字太过刺耳,横塘别过头去,疾步跟上杨敏时的步伐,从侧廊中转至了第三进院落,就在此时,听到前面正厅中哄然大笑声传来,似乎那丽人说了一句有趣的妙言。
横塘忽觉抑气直漫胸前,她脚步一顿,对杨敏时说:“伯伯,那女子弹得好琴,我适才来时,在山溪之下聆听她高歌子建《登铜雀台赋》真是赏心悦耳,不知她是何人?此处是否任属书院?昔年斜阳读书声,而今中州犹歌舞。”
杨敏时一愣:“侄女,你这性子,与周老爷子一个模子里出来,眼里尽容不得半料沙子。”
横塘心中一凛,肃容道:“是我浮躁了,伯伯勿怪。”
杨敏时却道:“说起来,那位绮绣姑娘,也马上要入贵庄做庄主夫人了,侄女将来与她同在屋檐下。”
横塘大吃一惊,“什么?”
敏时笑得暧昧,“尊亲难道没有告之你么,山庄不日就有大喜事,你的外公端木华堂要娶绮绣姑娘做续弦呐。”
横塘瞪大眼睛了,“可是那位姑娘,举止打扮明显是……”
“明显是烟花女子是吧,但那又如何,只要华堂老爷子喜欢,有何不可?端木山庄又不是官宦读书人家,哪来的那么多规矩?”
横塘良久无语,过后才醒过神来道:“伯伯,横塘此来,是有事相求。”
杨敏时肃容道:“侄女但言无妨,敏时若能办到,必不会袖手旁观。”
横塘低头思忖片刻,微叹息一声,才道:“杨伯伯,横塘此来是想伯伯一个主意,您以前去过吴县,与我爷爷言谈之时,对时势政局往往洞察深机,识人所不能,我爷爷曾赞叹过伯伯您人如其名。横塘年少,又是女流之辈,倘若今日言辞有所僭越之处,伯伯一定见谅才好……我爷爷此去京城凶多吉少,耽搁一日多一日莫测之事,但我想救他!可……又听我外公言道,现在并不是救我爷爷的好时机……夜长梦多,横塘无所适从,所以特来讨教杨伯伯,如何才能救我爷爷,什么时候救他最好?”
杨敏时抚须沉吟有时,才说:“端木庄主说得没错,现在确实不是救周老先生的好时机,侄女请仔细思量,那九千岁先前大举拘拿东林党人时,景文公可不在他拘拿名单之内,现在景文公忽然致祸,想来是有什么事情触怒了魏某人,因此才将他投了诏狱。那主正在气头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肯买谁的帐?所以现在营救景文公,确实令人为难。”他顿住了。
“可不可以让吴楚士子联名上疏?”横塘眼眸亮晶晶的,闪动着欲试的光泽。
“万万不可!”杨敏时断然否定,“先前黄尊素大人蒙冤狱中时,其子浙南才子黄宗羲亦有此举,结果差点以党附而祸及自身,幸亏京中其他官员多方周旋才得以脱身,然尊素大人仍惨死于狱中。”
“那我们……可如何是好?”
杨敏时沉默不语了,过了良久,他才缓缓道:“我族中有一位堂兄,他姓杨名敏文。横塘你可能不熟识这个名字,他是我们徽州有名的制砚师。现任兵部尚书的崔呈秀,早年曾向敏文求砚,但敏文性子硬朗,瞧不起他为人没有答应,崔某人深以为憾至今。横塘!那个崔呈秀现在正是九千岁座下的得力权臣,你懂我的意思了么。”
横塘亦久久不语,“你的意思是……我向那位杨先生求砚,然后上京求告于崔氏门下?”
“正是。”
“这……崔呈秀鼠蛇两端,是文人败类,那位敏文先生既然不齿崔呈秀,可见也是个正直有风骨之人,我拿着他的砚去京献媚于崔呈秀,不但我爷爷会视为奇耻大辱,也对不起那位杨先生啊。”
杨敏时目光炯炯:“除此之外,还有一计,只是剑走偏锋,若再无他法,侄女不妨惦量着试试。”
横塘连连点头,“伯伯请讲。”
杨敏时却稍显犹豫,“太过荒唐,侄女,此计算是下策了。”
横塘摇头道:“若能救出爷爷,下策也是办法。伯伯无须顾虑重重。”
杨敏时抬头端祥着横塘,一字一句忖度着:“横塘,你也大了,恕伯伯为老不尊夸你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华堂诸孙,颇有几个剑法了得之辈,我们徽州人有句话,叫做‘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四五岁,往外一丢。’指徽州的儿郎,若不走读书求宦之路,营商也罢,习武也罢,十四五岁就要离家在外,求得立业生存之本。而本在江湖颠沛的端木子弟,更是如此。你的表哥们,既有过人的本事,又有江湖经验,年纪轻轻正是血气方刚之时,只要他们其中任何一个,对你动了求凰之思……到时候,你可以请此人助你上京救你爷爷……真到了彼时,只要一个姓端木的出手了,等于将整个山庄绑在你们救亲的旗杆上,端木山庄在难以置身其外的份上,无论是你外公,还是其他的端木子弟,必将全庄戳力而行。只是,这件事的关口,是你与你游说的那个人,必须不告而行上京救亲,再回传书信请求相助。非如此,恐华堂连庄门都不会让你们出的了!最近几年,这位端木老爷子行事越来越……他可以随心所欲的娶美人,却绝不允许山庄置身于任何险境,前者不过被人说是荒唐而已,后者则是是端木老爷子最为担忧的,他费了大半辈子才兴盛的山庄!”
横塘脸色苍白,本能摇头:“这未免……”
“小人作为是吧!”杨敏时洒脱笑道,“可是,有时候能办成事情,恰恰是小人行径。侄女勿忧,不如我先修书一份,引荐我堂兄敏文与你认识,如果能劝说他为你制砚,说不得,走崔氏门路,便能令景文先生脱身,那就免去我们枉做小人之忧了,哈哈。”
横塘不由随之莞尔:“无任如何,横塘总是感谢伯伯古道热肠为我们周家出谋划策的情谊的,便是我外公,我也不曾听到他对我如此推心置腹!”她起身郑重福礼道:“不管成与不成!横塘在此深谢过先生了。”
杨敏时忙一把虚扶住,道:“横塘,有用得着杨某人之处尽管来书院,无须客气。”
那日横塘离开书院之时,日已西斜,两三寒鸦起栖于树。
不知道是否巧合,她回程路中,竟又遇到了叶绮绣。她精致的马车停于路旁,而她本人则独立于灌溉桑田的小池边,观看云卷云舒,听得马蹄声疾,回过身来,与横塘两相照面,她微微一笑。笑意未歇,青骢马越过马车,已离去数丈之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