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磐寺》雪山寂静

5、遥约

　　端木林峰回到山庄时，天空已然飘起了雨丝。天气乍暖还寒，早晨暖阳迟迟，黄昏却已寒雨侵骨了。
　　林峰勒缰下马，两名庄客自山庄大内迎出。
　　“五爷，庄主爷吩咐你一回来便去崇本堂见他。”庄客欠身道。
　　“一回来便见吗？”端木林峰拍去衣袍上的尘土。
　　“是的。”
　　“可知庄主爷找我何事？”
　　“不知。”
　　“知道了。”
　　端木林峰淡淡道，并将马鞭丢给了庄客。
　　林峰并没有即刻去见了庄主爷。他施然的回到同袍阁，命小厮准备了热汤水，痛快的洗了一个热水澡，在水汽氤氲中闭目沉思半晌，才起身穿戴整齐前往崇本堂。
　　至堂前时，林峰并没有即刻入内，而在是雨丝下，稍显犹豫的逡巡片刻，才推门进去。
　　书室内一灯如豆，庄主爷端木华堂正一袭白色轻衫，端坐在案前，手执书卷缓缓浏览。灯光明灭，华堂的背影却伟岸挺拔。
　　“爷爷叫我有事。”端木林峰在华堂身后缓声道。
　　“唔……”端木华堂起身，踱步至躺椅前，施然坐下，随意道：“坐吧，有事商量。”
　　当端木华堂摆出轻松随意的姿态之时，往往是遇到了令他烦恼棘手之事的表现。林峰漫步上前，就坐于书案一侧，一眼瞥到放于其上的一册书卷。林峰道“这似乎是姑苏周老爷的手稿，记得五年前爷爷曾拿出来让峰字辈的孙儿们传阅过。”
　　端木华堂沉默片刻，道：“周家出事了。”
　　端木林峰微吃一惊，身体前倾：“出了什么事？那是梅姑姑的夫家，姑姑如何了？”
　　“还能有什么事？这些东林清流们……哼，年前锦衣卫捉拿杨、左几位时，我就担心景文的性子，特托人在京城打听明白，崔呈秀用来向九千岁摇尾乞怜的《东林点将录》上面根本没景文什么事……”端木华堂缓缓摇动躺椅，手指却无意识地敲击把手，语声中透出一丝烦躁，“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听横塘说，魏大中被押送路过苏州，景文便去招惹他，两人喝酒大骂‘阉党’。如此一来，魏忠贤岂能放过他，就在前几天，家宅被封，他也走魏大中的老路去了。唉……”
　　端木林峰道，“那梅姑姑现在如何？她回山庄了？”
　　“她没有回来，来的是她的女儿，那个小丫头开口便要我去救景文。”
　　端木林峰只是默然，他并不搭言只静静聆听。
　　端木华堂支起身来，瞧着幽寂烛火，“我没有答应她。时局不稳，而今的京城，除了魏党，其余京官人人自危，我们认识的那些人，就算我们摆下金山在他们前面，也不会揽下此事，更何况我们山庄从武从商，鲜少与那些读书人家有更深的交集。有些人……纵有同乡之谊，但要紧关头，那些人自保尚且不能。”
　　“那……爷爷准备做何打算？”端木林峰落坐在桌案边，拈起那本手稿，翻开来又收拢。
　　“等忙完了这段茶事再说……”端木华堂道。
　　端木林峰轻轻“唔”了一声，又轻轻合拢了书稿。
　　“你还没用饭吧，我让人摆饭。”华堂又道。
　　林峰忙辞：“我已让墨竹在同袍阁备饭。”
　　华堂眼皮子都不抬，“那你去吧”，他挥了挥手。
　　林峰告退起身，华堂又淡声道：“去了别院？听说德清回来了，不见回庄，你见你父亲去了？”
　　林峰心神一凛，却神色不惊：“凤阳茶庄揽了一大主顾，是一极有背景之人，父亲唯恐有失，回来看看茶山，因事忙，就不回庄了。”
　　华堂呵呵一笑，只说；“你们父子同心……是好事。”
　　林峰不再答话，默辞出了崇本堂。
　　林峰心思沉重。这是头一次他违拗庄主爷行事，他很难想象，若华堂成亲当日，他的儿孙们，都躲得踪影不见，只剩一庄妇孺之时，他会有什么反应？雷霆大怒？或装作没事再来个秋后算帐？还是另有机变？
　　一念至此，林峰既畏惧又兴奋，挑战庄主爷的权威，这是他这个少庄主迟早要做的事，更何况目下这是好机会，娶妓入门，庄人皆怒不敢言，但人心所向已昭然，此番若不作为，倒反让叔伯同辈们看轻了自己。
　　诸念纷纷，林峰回到同袍阁后，竟一夜未曾深眠。次晨醒来，稍稍在床榻地打坐半个时辰，即刻换衣至阁内正厅内，听取庄人回事了。
　　*** *** ***
　　站在崇本堂外，横塘还是有片刻犹疑，她总觉得，怀揣的那封信是最后的机会，若华堂对女儿并不挂情，那么此信形同废纸。
　　“表小姐为何不入内？”
　　身后有人说话，横塘回身一看，笑，“是青莲姐姐啊，太早了，不知庄主爷起身了没有？”
　　青莲道：“早起了，此刻在院内打拳呢，表小姐进去无妨。”
　　跟着青莲的脚步，横塘又一次步了崇本堂。
　　华堂在院内打一套散拳，此拳名曰“云水”。顾名思义，这套拳法讲究绵劲，行云流水之中暗藏诡谲，属华堂根据“形意拳”变幻而创，灵感还是当年教小十一打形意拳而来。十一的形意拳打得极为漂亮，“形意拳”名为拳法，实则讲究腿功，出拳同时，猱身翻滚，鸳鸯腿连翻横踢，进若流云逝水般无迹无序，退若稳似中岳却又暗蕴杀机，若配合稍一不周，就失去重心，破坏了拳法的“形意”感。十一当时年纪冲龄，却毫不含糊天生灵性，从未露过一丝破绽。华堂教完拳法，便有了“云水”雏形。
　　收拳守势。一套“云水”下来，华堂额上未见汗迹，但他仍好整以暇拿起旁边放置的布巾，擦了擦脸，一眼见旁边观拳的横塘，招手道：“横塘何事？”
　　“母亲让我转交给你的。”横塘取出那封信笺，并递上。
　　华堂笑瞥她一眼，道：“哦？你母亲来过了？进自己娘家是跳墙来的，呵呵……”
　　横塘语塞。
　　华堂挥手撕了信封，当着面横塘看信。只寥寥数语，他看了很久……才放下那信笺。
　　“梅卿也算是痴人了。”华堂微嗟，“女儿有所求，做父亲哪有不应之理。亲家公的事颇为棘手，非一定人力物力不能达成。塘儿，来……”他亲切招呼着横塘于院内石凳处落坐，“外公与你商量一事，我们庄内近期忙与茶务，且外公也有一些私事要办，这样吧，等忙完这阵，我让林峰送你去京周旋如何？”
　　若非预先私看了信的内容，横塘几乎要相信华堂与自己母亲确属父女情深了，就这么数语，却令华堂前后态度判若两人，这其中必有玄妙。不知其中哪一句触动了他？
　　“外公肯施以援手，横塘先替祖父拜谢。” 横塘深施一礼。
　　“去罢，先让青莲陪你，去见见你五表哥，你们可先商量个章程出来。”端木华堂挥手令其退下。
　　*** *** ***
　　“比寻常家蚁大些，颜色呈淡黄色，有对小翅……会飞……”
　　庄客的声息若有若无传入端木林峰的耳朵，拉回了他神思不属的思绪。
　　“等等，”端木林峰打了个手势，“你刚才说什么。”
　　“爷，今天打扫茶仓时，发现这玩艺儿……”庄客自手中递上一摊黄纸，上面留着几只虫蚁的尸体。
　　端木林峰深皱起眉，盯着庄客的手半晌，“见鬼！怎会有白蚁？春前不是才检查过。”又稍稍沉思一下，道：“你带几个人去，连夜查看仓廪靠近屋脚处，有无虫蚁啃过痕迹，如有，在左近找寻它们的巢穴，用火炙烧。并及时换掉被蛀的板面木档……另外去吩咐管家一声，让他使人明天早晨去城里买些药来，喷洒四周。”
　　“是！”庄客告退，匆匆离去。
　　回事的庄客渐渐散尽，林峰方抬手示意摆饭。
　　墨竹拎了食盒入偏厅，将吃食铺排安妥。林峰起身坐定，方举箸挟了一只蒸饺，一双手自后蒙住了他的双眼。
　　“五哥！”来者吐气如兰，笑意盈盈。
　　端木林峰微微一笑，嘴角弯弯的露出几分轻松惬意，“十四妹，吃完饭了罢，来闹你五哥。我可是还饿着呐。”
　　细细的笑意传来，端木梅影梨涡微现，她绕过他，斜坐于圆桌另侧木杌上，双手支着下巴笑道：“五哥！每次进你同袍阁，我都觉得似进了“逃跑阁”，看这名取的！这次，你是真要逃跑了。”
　　“是！不及你家‘东南隅’好听。”端木林峰笑。
　　梅影噘了嘴，“还不是我家七哥取得奇怪，真不知什么想头，一个男子，住的屋子叫这个，‘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哈哈，我七哥的心思可真是婀娜万分。”
　　“霜峰目下在何处？等那位……”林峰朝崇本堂方向示意一下，“续弦之日，这庄中除了你十二哥因为汪家要来不得不待客，其他峰字辈可都不在庄中了，你家老七可别不早不晚的回来。”
　　“哈，晚了。七哥正在赶回来的路上呢，他本不知，我们写信给他告之庄主爷的婚期及大家的约定，却不料，我七哥反倒回来了——‘此等热闹盛事，怎可不瞧’，这是我七哥的原话。”
　　林峰一时无语，而后才道：“看热闹不嫌事大，算了，我也不指望他，别到时又和十二搞出事情来。”
　　“五哥真是的，”梅影嗔道：“搞出来事情不正好？反正我七哥腿长跑得快，惹恼了祖父，他再跑路便是。”
　　端木林峰暖如煦阳的笑意弥漫在双眼中，“惹事生非的一对。”
　　“嘿嘿。”梅影端坐在圆桌前，眨巴着眼睛，拈起一只江蟹，剥开蟹壳剔去蟹和尚，轻轻放于林峰跟前，“五哥尝尝，今日这个挺鲜美的。”
　　“正是。”端木林峰开始扒拉十四堂妹素手相侍后的小江蟹，忽地笑道：“希望此举不要影响十四妹的婚约，潘家一见你有了个风尘小祖母，便吓得退婚了。”
　　端木梅影瞪他一眼：“你说什么啊！”声音不由自主低落下去，“不过我还真是希望潘家那退婚呢，能这样，那便是我的福气。”
　　“潘家有什么不好？黟县首屈一指的人家，他们可是出过好几位进士老爷，且官声不错。”
　　“但是，他……我听说他身体不好，长年病弱，前阵子我还听说他们家上山庄来，要求把婚期提前呢，说是……冲喜。”端木梅影的眼眶红了。
　　“那也没办法，两家定了婚约。”林峰不以为意。
　　端木梅影气哼哼，在桌子低下欲踢林峰一脚，没踢着，赌气转过身去不理她堂哥。
　　这时，墨竹进来告禀：“爷，青莲姑娘来了，她带来了一位女客，说是要见您。”
　　林峰微默，即刻道：“收拾起这些吧，待客正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