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磐寺》雪山寂静

46、绿荷骄杨

　　徽州的盛夏总是燠热的。
　　至火梅过后入伏以来，竟一滴雨水也没有。近几年来天气越来越奇怪，冬天奇冷夏天奇热。晚峰记得他小时候，还能捱热，练功几个时辰，浑身大汗回到屋内，用凉水兜头冲下，而后往竹榻一躺，那个舒爽惬意简直是畅美难言。但这事不能被他母亲汪氏知道，不然肯定被骂，“冷热夹一起，你想得马上风啊？”
　　晚峰小时候不懂什么叫马上风，大了以后明白了，不免笑汪氏口无遮拦乱用词——什么也不懂，居然对着自己儿子胡噤。
　　“天太热了，绿荷，换个帐幔……冰销透风一点的。”
　　端木晚峰躺在室外侧廊的竹榻上，神思昏昏地吩咐丫环绿荷。
　　“这鬼天气，这么搞成这样……汗出了一瓢又一瓢，弄堂风一丝也没有。我们大屋也算是高轩凉爽了，还是那么热。老天爷，热死我算了。”晚峰枕臂。
　　绿荷从后面库房里拣来一披水墨冰销帐，怀抱着从他跟前走过，听到他躺在那里报怨，不由笑道：“你们爷们还可以打个赤膊消消暑，我们也热，还得端端正穿着裙子衣衫，我是一天洗两个澡都不减热呢。”
　　晚峰笑：“姐姐，你也可打赤膊，我不介意。”
　　绿荷“呸”了一声，央求他：“爷别躺着，帮我一起挂帐子吧，两人做活快，虽是下晌，但还是太热了，这屋里我是一息都不想多呆。”
　　　　晚峰懒洋洋起身，跟着绿荷的脚步进了自己的卧室。
　　绿荷容长脸，腰肢细长，一笑起来，眼睑长长的，像极了狐狸。不过她做事倒是一直利落。
　　踢掉脚下绣鞋，绿荷抬腿上了床榻，伸手往床帘四角取摘，两三下就把旧帐取下来了——往地上一丢之后，又朝晚峰勾了勾手指，道：“把新帐丢上来。”
　　晚峰捧过那披水墨冰销帐，扬手朝绿荷一丢，帐幔四散，正好把绿荷兜头罩住。
　　绿荷挣扎着拨开帐幔，已然把几丝头发勾连下来了。
　　“混账的爷……大热天你把我弄中暑了，倒霉还是你自己。”绿荷气嗔他，一边已旋身开始挂起了帐顶一角。
　　晚峰大笑：“姐姐……眼下此刻，可是你‘混帐’了”
　　绿荷不去理他，自顾干活。
　　晚峰看着她身姿妙曼，在自己的的床榻上走来踏去。不由嘘了一声，抱臂唱道：“碧荷摇窗野蔓长，姐姐你坐在那边厢……青丝梳得及腰长，姐姐你要嫁……嫁给郎……”
　　绿荷笑睇他一眼，“爷啊，我看你得到烈日底下好好晒晒霉，每天无聊成这个样子。”
　　晚峰却悠悠叹口气，“我想到凤阳去，爷爷却未置可否。绿荷，我得想个法子，总不能碌碌在山庄里头，虚掷时光。”
　　绿荷闻言微思，过后道：“小爷！你若真想去凤阳，你得加把劲了……我听说，七爷也想去凤阳，这几日正往五爷身旁凑，两位爷有商有量呢。”
　　晚峰一怔。
　　绿荷已然挂好了帐子，跳下床来，弯腰拣起地上旧帐，抱着出门。
　　晚峰也跟着出去，道：“绿荷，你先别走，好好和我说道说道，你听来的这些。”他又在房廊的竹榻上躺下。
　　绿荷便站在他旁边道：“我是听五爷的小厮墨竹说的，说前阵子十一爷在的时候，十一和五爷坐一起有商有量，现在十一爷走了，就换成七爷。我觉得奇怪……七爷向来和五爷交情平平，这阵子怎么忽然投契起来，着意打听一下，原来七爷也有问鼎凤阳之意。”
　　晚峰有点头痛了，“七哥也想去凤阳，他不是在安庆好好的么……他要去，我怎么办。他也没同我讲，不然我也不去求爷爷了。就让七哥去好了。”
　　绿荷笑嗔他，“爷，你为啥要让七爷？他不同你来讲，就是因为他知道你想去，但是他也想去，所以他回避了你，直接走五爷的路，他有没有想过让你啊。”
　　晚峰“唉”了声，“怎么七哥也同十一样，变得弯弯肠子起来。”
　　绿荷“哈”地一声笑：“没人是直肠子的，除了爷以外。”
　　晚峰瞪她，“你鄙视我！”
　　绿荷冲他嫣然一笑，“不敢……不敢。”
　　晚峰喃喃道：“你别这样对着我笑，我心跳！我心里可是有人的，你别勾我啊。”
　　绿荷顿时笑不可抑了，“得了吧，十二爷！你心里有人有什么用？人理你了不？”
　　晚峰神情蔫了，“十一实比我强，绿荷，你是女子，如果十一在你面前，你会不会喜欢他？他长得俊，武艺好，被杨砚师收为衣钵弟子，有日进斗金的本事。”
　　绿荷摇头，认真道：“十二爷，你为何枉自菲薄？各人有各人的好，十一爷在我眼里是冬日雾松，他或许是好的，但看不清真性情，而你却是夏日骄杨，张扬分明。”
　　晚峰闻言笑了，他抬颌道：“绿荷，我听出来了，你喜欢我。”
　　绿荷拾掇起旧帐，抬步离开了，走到院门口，回头意味深长地笑，“爷，我在你们山庄可是活契十年，十一岁那年来到此地，伴你九年，明年我自由身了，回家可要找人嫁了，二十一岁的老姑娘，嫁人已晚了，我现在最愁的是这个，哪有心思琢磨自己是不是喜欢你呢。”
　　晚峰一怔。不知为何，他心里隐隐一痛。想开口说些什么之际，绿荷已消失在院门口。
　　晚峰神思昏昏，一阵迷惘。刹那之间，他想到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到。
　　十一和横塘离开徽州已近两个月。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横塘，她还会回来吗？若周家老爷子被救了，横塘肯定回姑苏去了。若没被救，她估计还是会回来，但是她肯定会很伤心。
　　一时三刻，晚峰不能判定，自己到底是盼着横塘回到徽州呢，还是不回徽州。
　　——就算她回来又怎样？还不是便宜了十一！
　　唉！当初若是五哥伴她上京就好了，五哥的脚伤得真不时候。也不对！若五哥伴她上京，她说不定会对五哥生情愫！她会对任何人生情，就是不会对自己生情。
　　晚峰忽然焦灼起来，天是如此闷热，他汗出更猛了。
　　忽地起身，他走到西南角的大水缸前，舀起一大瓢水，“哗”地一声向自己兜头而下。丢掉了水瓢之后，他扶在水缸边儿上，深喘口气，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脚步声响。
　　绿荷送旧帐去洗以后回来，看到他的所为，情不自禁叹口气进了屋子。
　　或许是她同情的目光刺激了他。端木晚峰几步跟了进去，不管不顾地拥住了她，粗声道：“你不能走！”
　　绿荷吓了一跳，但还是安慰性拍了拍他后背，轻声哄他：“好好！我不走！永远伴着你。”
　　端木晚峰颓然倒在自己床榻上，微闭起双眸：“姐姐！你别哄我，我是认真的。”
　　绿荷目光温柔，深叹口气，说：“不哄你，我也是认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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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是端木晚峰对端木十一的“思念”起了效果。在第二天早上的山庄门口，端木晚峰居然见到了端木秀峰。
　　见到秀峰当儿，端木晚峰第一反应就是朝他身后看。但他身后除了寄思那小厮，却再无旁人。
　　“横塘妹妹呢？没和你同来？她回苏州去了？”
　　端木晚峰一迭声问。
　　秀峰将马鞭丢给庄客，瞪他一眼，什么都没有说。扬长进庄。
　　晚峰有点恼火。
　　“喂！脾气这么大，吃热药了？”
　　一路穿巷转陌，端木秀峰来到崇本堂前，推门而入，向青莲打声招呼：“爷爷可在里面？”
　　青莲忙跑过去替他打起竹帘，恭声道：“在里面！十一爷，天热，要不要让奴婢打盆水来，你洗把脸。”
　　秀峰抬袖拭去满脸的汗渍，答了声“好”以后，抬腿进了内屋。
　　端木华堂的屋内还算阴凉，铜盆内放置一大块冰，正散发出丝丝白烟。
　　在秀峰与青莲在屋外对答之际，华堂已然自竹椅上起身了，看到秀峰进屋，他率先问道：“景文如何？”
　　秀峰摇头：“于六月十七在狱中自裁。”
　　华堂微微一默，眼中很快闪过一丝隐痛，便恢复平静。
　　“把事情说来。”
　　端木秀峰先就着青莲端进来的水先洗了把脸，而后才坐下，缓缓道：
　　“我们六月十六探狱，景文公虽然受刑颇重，但精神还算不弱。他问明我是端木家的人后，便问候了爷爷您，随后就把横塘托付给我们了。我与横塘离开后，景公文在第二天凌晨，用瓦钵碎片在狱中自尽。我收掇了他的骨灰，与横塘在当日离开京城，伴她一起回苏州，在周家墓地周围置地安葬了老爷子，立的是无字碑。最后送横塘去雁荡姑母处，因姑母身处尼庵，我不方便进去拜谒。只目送横塘进庵后，便离开了。”
　　端木秀峰说得很简洁。华堂深深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眼中有哀痛与黯然。华堂微默，触动一事，便吩咐道：“你远途奔波辛苦了，好好回去休息几日，我们爷孙俩再叙话。”
　　秀峰应声而出。
　　回到西南阁，秀峰即问寄思：“穆江流来时，真只说让我去鄱阳湖，其他什么都没说？”
　　寄思点头，“爷，小的也疑惑，所以才会细细打量他。他外袍什么的，确实无异样。但是内里真得系了白麻巾啊。”
　　端木秀峰一拳击在桌上，眼中悲伤抑制不住，滴下泪来：“我母亲肯定出事了……是爷爷动得手！他刚才看我眼神很……异样。没想到上次与她的争执，是……最后的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