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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掘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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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夜,天上明星璀璨,而风仍旧一丝也没有。天气已然到了半夜,却还是那么的闷热。
去鄱阳湖的路,一半平路,另一半则是山路。当马蹄声踏在山道间,分外的清晰,一下又一下,似敲击在人心之上。
间或惊起山雀,扑愣愣直飞过几丛树梢,又停栖在黑暗深处了。
端木秀峰一路快骑,至徽州出发,抵达鄱阳,只用了半个夜晚,到凌晨时,他就到了朱氏的寓所。
停在大门外,他牵马叩门。
过后片刻,门应声而开,穆江流站在门内,看到端木秀峰,似嗟叹一声:“十一,你终于回来了。”
端木秀峰问:“我母亲呢?”
穆江流叹息一声,欲言又止。
端木秀峰冷冷看着他,轻声催促:“待说无妨……”
穆江流走了出来,又回身掩好门,道:“你随我来。”
离开朱宅以后,循着宅后一条小道慢慢往荒野之地行走,端木秀峰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瞧着穆江流的背影若有所思。
穆江流此人,在朱氏面前是什么身份?什么样的关系。端木秀峰隐有所察。他们两个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从没有捅破那层窗纸,作为当事人的儿子,是无从置喙的。只要朱氏动动嘴,穆江流完全是甘为驱使的态势,这份痴心,若自己母亲真遇到不测了,这姓穆的能这么冷静?毕竟此人也是堂堂川东穆家集出来的人物。
“到了。”
穆江流忽然出声道。
端木秀峰看到这是片坟区,他眼前有一支新坟,上面书写着“凤阳朱氏之墓”。
端木秀峰神色冷凝,用微诘的口吻道:“你说我母亲,她死了?”
穆江流没有回答,只是怔怔看着坟冢,神色悲伤。
端木秀峰又道:“说说原委吧。”
穆江流微责的眼神看了眼秀峰,淡声道:“你母亲死了,你竟不悲伤?”
端木秀峰也淡声回答道:“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若是死于非命,我自当查明真相,为她复仇。”
“好!”穆江流先提声喝了一声,而后放缓声音叙说,“大月在两月前的晚上,我在外院,喝了一点酒,过后就歇下了,那时候大约是二更时分,你母亲和仆妇顾嫂在内院,我睡下时,巡视了周围,感觉内院很静,想来你母亲也应睡下了。”
说到此说,穆江流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两个月的情状,神色也越发茫然不解,“我们川东穆家集的人,别的本事没有,但是晚上有什么风吹草动,最是警醒,从小锻炼出来的,就算是喝酒沉睡,也不应毫无所觉。你母亲除非是无声无息被对方杀死的,不然,她只要出声喝呼一声,我必然惊醒出手相助……但是直到第二天早晨我醒来,院内都没有一丝动静,直到顾嫂惊呼声起,我冲进去一看,才发现你母亲躺在床上,已死去多时了,她七窍流血,为中毒而死。”
“谁干的,穆叔可有所猜想?”端木秀峰的眸光如电,在穆江流脸上一瞬而过。
“十一爷,难道没有猜想?这样的时节,你说会是谁做下的?你母亲是为了你,才招来那杀神,让我不被惊动,整个南直隶,你说还会有谁?”穆江流冷哂,“现在,你还为你母亲报仇吗?”
端木秀峰盯着那墓碑,默然不语。
过了很久,他才道:“为了自己的母亲,去杀害自己的祖父,我还不至偏执到这地步!母亲是为了我才遭遇不幸的,我所能做的,就是完成他心中所想而已。”
穆江流点头道:“你十一有这句话,我想你母亲也不至在地底下不曾瞑目了!”
端木秀峰怅然半晌,又道:“母亲在世时,因为我买下松萝茶山,借了一笔给我,我曾听她说起过,其中的一半也是她高利借来的,现下她走了,不知这钱有没有还清?”
穆江流有丝犹豫,但最终说道:“确实不曾还清,她下葬后,那些人上门来讨要,要封宅抵压,我把我的积蓄拿了出去,暂时还清了一部分。”
端木秀峰点头:“作为人子,这是我的事情,穆叔你的积蓄也来之不易,我这里正好有一笔贩卖松萝的钱到手,是我上京之时托朋友卖出去的,一个很好的价,我过后两天让寄思送来,你先还了那些人就是。”
穆江流沉默了,似在心底踌蹰挣扎,最后说道:“其实不用,十一你的钱还是自己使,我的钱也没什么用,替你母亲还债也是我乐意的。”
端木秀峰盯着他道:“名不正则言不顺,穆叔,你就别推了。”顿了顿,又道:“夜深了,我得赶回去,母亲的坟就托你照看了,有一天你若要走,派人来告诉我就是。”
穆江流脸色稍显不快,但仍点头:“也好!只是十一,勿忘你母亲死于何人之手便是。”
端木秀峰已背身去,冷声道:“自不会忘。”他纵身上马,在黑暗中向穆江流一抱拳,便自蹈马而去了。
黑夜之中纵马疾驰,端木秀峰并没有跑出多远,就在附近找了一农家,下马叩门。
农家主人吓了一跳,持灯应声之际犹自嘀咕:“谁啊,这大半夜,发生什么事了?”
端木秀峰在门外道:“大伯,向你买一把锄,我有急用。”
“不卖不卖,我自家要用的。”
“给一块碎银,你买不买?”
门就应声而开了。
从秀峰离开朱氏坟头只小半个时辰过后,他又回到了此处。
单手持辔的他,跃身下马,任乌雪驹自行去吃夜草,他拿着那把铁锄,挥手一抡下去,便锄开了他母亲坟侧的第一掊土。
——母亲这么容易就死了?他不信!
记忆中的朱氏,一直是胸有成算无所不谋的人。这个谋算的对象,也包括了她的儿子!她一直便是如此,说话又温柔又委婉的样子,做的事情,是又果决又无情的风范。
第二锄下去。端木秀峰的思绪又回到几个月前那个晚上……
那天,朱氏来徽州看他,他本很高兴。计春华也晓得了朱氏的造访,还特意从太白楼叫了一桌酒席送到他的宅院中。他们母子对饮聊天。
喝了酒,有了醉意,母亲兴高之时,就偶尔露了那么一句两句。就这两句话,让他心中顿起暴风骤雨,他若明若暗哄着自己的母亲,说着自己对山庄的野心……母亲也很高兴,说得更明白了,“十一,这山庄只能是你的!老五庸才,他呀,他不配。”
他又继续哄着她,说想给朱氏帮忙。但是朱氏却再不肯细说,只说:“不能脏了你的手……”
说他不焦灼,自是自欺欺人。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两边都是他的亲人!
他杀了一只猫,一条狗,来警示山庄。
他委派了人跟踪了他母亲,他不知道母亲何时会对山庄动手。
他甚至想对他母亲表明心迹,说自己不想用这种方式来夺取山庄的权柄,也不想伤害五哥。
第五锄下去,第六锄下去。他在深夜之间挖着自己母亲的墓,似在索解心中未解的谜团。知母莫若子,朱氏若这般容易死,那她还是朱氏吗?
月色之下,坑洞渐渐被挖开了,他扔掉了那把锄头,抽出逆鳞刀。
刀刃薄削。
他插刃入棺,轻轻一斫,然后推开了棺盖。
棺内空空如也,这是一具空棺。端木秀峰的泪水忽然下来了。
他想到了那个赶尸的夜晚,明晃晃的闪入他的眼睛。
那个夜晚,他得人报讯之后,几乎飞马自徽州疾驰山庄的——他本想去阻止他的母亲。
那个夜晚,同样的月色如洗湖面幽黑,黑得象吞人而噬的无边墨海。
他在山庄数里处,安顿好乌雪驹,用母亲那身迅如夜魅的轻功“飞阁流丹”,象一柄黑夜之中的出鞘的暗刃,欺近了山庄。
山庄的枫林湖畔,他看到了他的母亲朱氏,还有他的大伯父端木德清。端木德清手已扼住了朱氏的喉颈,并要将她拖入枫林湖内。不仅如此,他还认出了她。
“三弟妹,山庄待你不薄,你这是为何?”
这是端木德清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几乎是无暇思考一切,端木秀峰运起端木家的绝学“千里不留行”十二层,瞬影般欺到了他大伯的身后,右掌掌风轻挥,格断了德清对朱氏的辖制,又左掌下沉,就那么轻轻地一掌,他已将端木德清摁入了枫林湖。
在朱氏惊喜地眸光之中,他左掌加力,感受着湖水下面的水纹波动,直至掌底下那热乎的身躯脱离的的掌控,慢慢朝着湖底深处坠去。
带着奇异而残忍的眸光,他与他的母亲对视。两人都没有说话。
事情的发生只在刹那。事毕,母子两在枫林湖畔各奔东西,他再也没有见过朱氏,也拒绝见她。
那天晚上,他回到计家大院的端木宅中,命寄思捧出了窖藏的“梨花白”,整坛地喝了下去。这样的夜晚,他很想把自己灌醉,从此以后不要醒来。
醉意酩酊之中。他看到自己所刻的“退思”匾额,他想笑。他就这么斜倚在圈椅之上,仰头看那“退思”两字——写得豪气不羁,但是最后的笔锋却收尽笔墨的捭阖纵横,敛尽原有的锋芒。
尚意笔法,一直是他喜欢的。而尚意书法中,他最称道喜欢的,便是苏轼的“丧乱贴”。
丧乱贴!真好,这才是丧乱的境界。
从退思到丧乱,一刻都不得安宁!
又朦胧之中,他似又回到了小时候。
德清从凤阳茶庄回来,给他带了一只凤阳小花鼓,温和地微笑:“小玩艺儿,十一侄拿去玩儿。”
当时华堂在旁打趣,“怎么不多买几个,几个侄子一人一个。”
德清憨笑:“三弟去得早,小十一也没人给他买这些小玩艺儿。我知道庄主爷待他好……却从未操心这些,我这个做大伯的,就该念着他些。”
那晚,端木秀峰流了很多泪,似把他自小到大所有该流却没流的泪水给流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