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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浮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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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秀峰穿好了夜行衣,又用黑巾蒙了面,绑腿将裤腿密密绑实。整个人如出鞘的利剑。
横塘帮他系实腰后的束巾,持烛立在一旁瞧他,“十一哥,你要小心。”
端木秀峰点点头,抬手安抚性拍拍她的后脑,黑影一闪,就自客栈房间逸出,消失在黑夜之中。
这是横塘第一次接触到如此厉害的轻功功夫。以前她见过梅卿的轻功,比话本小说还要传奇。到了秀峰这里,简直是形同鬼魅,毫无声息之间,人如幻影片刻消失。
京城的夜晚稍显燠热,已是六月天气了,树上知了至晚间也不鸣叫,万家灯火寂灭,只有青瓦绿窗在黑的夜里沉寂以待。
端木秀峰的轻功“飞阁流丹”是母亲传授的,母亲来历颇奇,秀峰略微知晓一二,但是母亲的轻功又是何人传授给她,他就全不知晓了。江湖在旁人眼里是神秘的,其实在端木秀峰的眼里,又何尝不是讳莫如深。你可历数几大门派,南北分野,谁家的拳厉害,谁家的刀剑功夫好,谁家的轻功独步江湖,但是你永远不知道哪旮旯里面突然出来一位不世奇才,用他那从未所闻的武功把整个江湖震得呆若木鸡噤若寒蝉。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端木秀峰从未忘记这句话。
比如今晚,他意识到周景文的死志,事已迫在眉睫,不得不提前启动劫狱的计划,他必须得联系安九。然而安九的住宅不亚于龙潭虎穴,魏忠贤十三太保,有九人属于锦衣卫,这些高手都住在缇骑大院之中,除了出外公干夜晚值宿之外,此刻均应在自家宅院中休息。他们的耳目之灵敏,哪怕是一只飞鸟掠过,估计也会根据振翅的频率来分辨出,这是一只雄鸟还是一只雌鸟。
考较“飞阁流丹”的时候到了。
欺近缇骑大院。端木秀峰一连窜的“八步赶蝉”“梯云纵海”,兔起鹘落般地逸过院落的各屋顶,整个身躯轻得象一片落叶般随风而逝,又迅疾得如紫电般来去无踪。
安九的院落,是左三第二进。
端木秀峰借力在院中一株葡萄木架,回身一旋,如猫一般地落入院中,随手取出薄刃,几步上前,插入门缝,没有一丝声响地就斫开了里面的门闩。
闪身入内,掩好身后之门。他轻声道:“安九!”
“划拉”一声响,有人自床帐中扑身而出,人未至雪刃已至。
秀峰随势后仰,狐身翻转贴地滑过,已至安九身后。
“我是十一!”他低声喝道。
“十一!”安九压低了声,“半夜三更,你干什么!劫狱劫到老子房里来了。”
“事有变。”端木秀峰拉他上床榻,“我们上床说。”
安九挣脱他手势,自顾上了床榻,低声嘟哝:“别拉扯,老子不好这一口。”
秀峰搡他一拳,“事急,听我说正经事。”
安九低声笑:“就你他妈的正经事多,老子正经事还没办呢,正发春梦呢,冷不丁你就进屋了,我说十一,我会痿的!”
“痿你妈的头……”秀峰道:“今晚探狱,景文公已萌死志,事紧迫,安九哥,你无论如何要帮小弟一个忙……今天探狱前知晓许显纯正好不在京中,天时地利人和正得其便,安九哥,我想提早明晚动手。你明天要帮我诏狱内布置一下了……”
安九一怔。纵在黑夜之中,也可看到他双眸亮灼。
“动手……”安九微微思索着,“可以!十一你可是欠我人情了,明天白天正好是我值诏狱,晚上……有点糟,四太保宣季,为人谨慎敏锐,擅长机关暗桩。诏狱内的机关是他布置的,有一部分我们知道,还有一部分只有他自己知道,另外每每他值宿的时候,他手下有暗哨十余人,不知隐匿在何处。我可以在白天的时候为你做下些手脚,等下我也可把我所知的机关尽数告诉你,但是多得我真爱莫能助了。说句不好听的,我可是为你担干系了!我知道你厉害,若你明晚真劫了周景文出去,以宣季的精明,他必然发现有我的手笔。不过,他昔日也有一件把柄落在我手上,大家可稍安无虞。”
端木秀峰目光闪动,他拍了一下安九的肩膀,“九哥!十一承你厚恩了。此番事毕,我把乌雪驹放在你沧州的家宅内,你自取去,小弟赠给你了。其他也无以为报,将来你至徽州,我再另行厚谢。”
*** *** ***
那个人形容看不清楚,模模糊糊的脸面,黑黢黢的身影。他似乎冷笑:“看你还敢骂不。”
躺在地上的人,缩成一团黑影,蜡黄的脸,满嘴的鲜血;凹陷的牙床,塌瘪的下颚。齿间犹自痛骂不休:“阉人乱政……目不识丁者乱我大明……”
“再挖。”站着的人咬牙切齿。
似乎有许多黑影的人一拥而上,手持铁锥围住了地上血人。挥舞着铁家伙,还隐隐听到牙齿蹦断之音。
“我招……”声音从漏风的唇齿间溢出。
“早知如此……何必受这些苦……”为首者喝令黑影们退下,冷哂一声附耳过去。
蜡黄的脸似有一丝诡笑浮上唇间,气若游丝喃喃低语。
“说清楚点。”为首者似皱了下眉头,附身下去,一手按在自己蟒纹的官袍上。
“噗”地一声,带血的碎齿飞溅在他脸上,地上老者呵呵怪笑,“魏忠贤!许显纯!国蠹!”
一把抹去脸上的血沫,狠狠在蟒纹官袍上擦拭一把,那人冷冷道:“都还愣着做什么!匹夫胆敢羞辱九千岁!罪不可恕……”
乱棍加处,飞出一片血雾,激上牢狱的墙。
“爷爷……许显纯!”
从梦魇中惊醒过来时,横塘抹了把额头,一手的冷汗。
此刻,过了三更,已是六月十七了,窗外月光渐隐,云色暗移。
横塘坐在床榻上,失神了足足半柱香时分,才令自己惊恐的心思缓解下来。
到思绪完全清明时,横塘想到了端木秀峰,他夜探缇骑大院去见安九他,不知是否归来。
燃起烛火,披上外衫,横塘起身打开房门,向秀峰的房间行去。
停留在他的房门口片刻,她抬手敲门,“十一哥?”
端木秀峰在里面应声:“横塘?”
房门打开,端木秀峰穿着白色内衫裤,趿着鞋,睡意未去的模样。
横塘忽然有点羞赧,她喃喃道:“我……担心你,不知你去了以后……怎么样?”
秀峰道:“进来说话吧”
横塘稍显犹豫,而后拒道:“知你安然,我就放心了。”
端木秀峰笑笑:“没事,你进来吧。”
横塘随着他步子进屋,将烛台放在他桌上。
端木秀峰却关了门上了床榻,盘腿打坐,边和她叙话。
“横塘,等天亮了以后,我给你讨辆马车,你先一步走,于承珠会和你一起走,去沧洲府安九的宅院等我。于承珠是京城承泰镖局的女当家,会几手硬功夫,她是安九的相好。在徽州临行前,五哥给我一盒镖,上面都喂了毒,见血立毙。你把这盒镖带上……我知道你不会使镖,于承珠与安九也知道你是文雅女子,反而不会防备你,所以到了明晨你还不见我回来,你就要小心了。若于承珠好好送你离开也就罢了,若她对你动手,你的镖往她身上招呼就行,不要怕打不中,这镖只要甩出去,会在空中盘旋,镖体内另有细孔,射出细针,只要被细针射入人体,对方立死。这镖设计精妙,细针不会朝使镖人的方向射击……所以到了危急时刻,你可以拿此镖自保。”
一连串的指令从秀峰口中说出。横塘正襟危坐,侧耳倾听。
“我回来时你已睡下,本想等天亮时再和你说这些,你既然来了,提早对你说也无妨。”秀峰续道:“你也不要太过担心,我这点本事还是有的,劫景文公出狱有九成的胜算。”
端木秀峰的语气到了后来,有股掩盖不住的狂傲。但横塘却隐隐觉得,他还是安慰自己的成份居多。虽如此,横塘还是冷静点头,“好,十一哥,我在沧洲等你,我们不见不散。”
天已微亮。
不知觉间,已然叙话近一个时辰,端木秀峰起榻,说:“该洗漱吃早饭了。”
横塘应了一声,移步到门口。
“横塘……”端木秀峰在她身后又叫一声。
她回头看他。
端木秀峰道:“横塘,我们各自小心。”
横塘点了点头,抬手去起那门闩。又顿住……猝然回身,几步走至端木秀峰身前,踮起脚,双手环住端木秀峰的颈项的同时,樱唇已亲吻在了秀峰的唇上。
如蜻蜓点水般,稍触即止。横塘吐气如兰,“十一哥,你和爷爷,务必要全身而退。”说罢,她才回身,走到门前划开门闩,迅捷离开了。
端木秀峰瞧着她背影,深喘口气,默了片刻之后,才打水洗脸,冰冷的布巾覆在脸上,稍稍夺回了意识。
端木秀峰喃喃自语:“晚上要行凶险之事,你此刻却教我心猿意马,想害死我啊,横塘……”
早饭两人是各自在自己的屋里用的。横塘凭一时之激勇吻了秀峰,过后便觉羞涩。虽然装做没事样,但还是躲在自己房内用饭。
秀峰却在早饭后出了门。
他在京城另外还有几位鸡鸣狗盗的朋友,这番上京,本想不惊动他们,但是事态有变,有些事情还是要请托他们,狱内有机关有暗桩,一道道的重锁……万一安九这个不靠谱的,没将先期该办的事办妥……他端木秀峰可真得栽了。
湘南的谢墨,滇西的邹天雨。此二人应该都在京中,他们一个擅制迷药,另一个擅长解锁……
“十一!”突然其然的呼唤声,拉回了端木秀峰神游的思绪。他抬头一看,脸色就变了。
人来人往的大街中央,安九正快步向他走来。
安九走到身边,抬手拍了拍他肩膀,道:“周景文今晨在狱中自裁……此刻,已被拉去左庄化人场……你速去准备瓷罐,我已吩咐下去,莫同他人的骨灰混淆了……你这就去装敛了吧。我还要回去值守,不陪你了。”
安九来去匆匆。端木秀峰犹豫也在片刻之间,他马上回身走,进去客栈,来到最后一进横塘的居室之前。
“横塘……”他敲了房门,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丝异样的冷酷,“你开门……”
横塘应声开门,眼眸微带询问之意。
“周家老爷子今天凌晨故去了,我现在马上过去装敛他遗骸,你与我同去么?”
横塘脸色有点苍白,她点点头,“哦”了一声,左腿已迈出房间,“我和你一起去吧。”
端木秀峰还在疑惑她太过镇静的当儿,横塘的右腿竟未能跨过门槛,整个身子一软,已滑跌下去了。
端木秀峰忙横臂抱住了她,一把打横抱起,进到房内把她安置在床榻上。
他看着她。
横塘脸色苍白,但是两颊又带着不正常的红。
他连掐她的人中,才使她从晕厥中痛醒过来。她茫然得看着他,似乎在回忆自己身处何地。
“横塘,急痛攻心,可是我不能伴你……我得马上去化人场,安九虽然吩咐下去,但是这帮人我是知道的,再晚了,连周老爷子的遗骸都取不到。你自己静静心——别起傻念头,再怎么样,总得把你祖父送回姑苏安葬才是正理。”
横塘“哦”了一声。平静道:“你去吧。”
端木秀峰很快离开了。
盯着他消失的门半晌,横塘才悠悠舒出口气。
到此际,她反而眼里没了泪,茫然四顾,看到了床榻枕边有一方素白锦帕,她将它取了过来,并覆盖在自己的脸上。
眼前一片白色,这是一个没有色彩的世道。
她不知道,自己的记忆是起于何时。就象是蒙昧之中绽开的灵思,她最早的回忆,是自己站在堂厅门外,抬腿跨过那半膝高的地槛。
堂屋陈设简单,上面高悬着木匾,大了以后她识字了,知道那上面所书三个大字:明纶堂。
老屋的紫藤架上,留下了年少的浮云。
横塘总觉得自己是痴憨的人,天真而又散漫,因着可笑的举动,常惹来大人们的哄笑声。而爷爷那时尚年轻,脸上没有那么多褶子,蓄着黑漆漆的胡子,圆脸一笑,满脸的温和。他从不笑她孩童行径,他眼里总是慈祥睿智。
“阿囡来,我教你识字。”
赋闲在家的爷爷,把她抱在自己怀里,握着笔管,在纸上书写一个个的字,从最简单的教起。
横塘有时候只知道憨玩,找隔避的六堂姐,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有时候小伙伴不理她,她就坐在自家门口,看墙陌间乡人来往,有洗衣的仆妇,有担料的农夫……
吴县的周家,屋后还有一条小河,从下厨后门出去,有砌得高高的台阶,通到河埠头,河上船只来往,船橹声声。河对面有一家弹词班的院落,间或听到她们叮叮咚咚弹奏着琵琶,咿咿呀呀唱着苏州小调。到了春天,桅子花开,香气弥漫在整个河道上。一切安详而宁静。
那时候,爷爷伏案在自己书房,有时候书写他的《烬余集》,有时候会取下父亲的洞箫,吹一管呜呜咽咽的曲子;母亲在房里,打着永远打不尽的棋谱;小姑绣着花,她绣棚上也绣桅子花,白色的丝线,衬在银蓝色的平绸上,灵致剔透。
泛着烟火味的晨炊,贩卖果品声的货郎……
一切都结束了。
端木秀峰回到客栈时,天已完全黑下了,但横塘的屋子却黑漆漆的,不见燃着灯火。
秀峰怀抱着一个包袱,包袱里是青花将军罐,里面存放着周景文的骨灰。
他推门而入,摸黑把将军罐放在桌上,而后点亮了烛火。
“横塘。”他朝屏风处叫了一声。
屏风内横塘模模糊糊应了一声。
“你祖父的遗骸我拿回来了,你过来先告拜,他英灵未远,你与他告个别。”
“哦。”横塘乖顺应和。
一阵衣衫声响,她自内室走出,跪下去端端正正拜上三拜,只最后一拜完毕,她没有起身,伏身叩头不起。
秀峰等了她一回儿,过去拉她起来。横塘摇头不起。
“爷爷,你待横塘太心狠了,你怎么就能忍心弃我而去?”
她哽咽着,声音渐渐尖锐。
“您说何所求?您又想过没有,横塘又有何所求?自姑苏州入徽,客居山庄数月,夕惊晨恐,不能安睡,祈祷上苍要留你性命,直至横塘上京为止,上苍听到了我的话……他确实留住了你性命,但是横塘没有想到的是,我的上京反而成了你的催命符,这难道是上苍对我的惩罚?一个人如果强求太过,是贪念,是嗔念……要受到上天的惩罚……但是上天!你为何不将这惩罚降到横塘身上?你为何要夺去爷爷的性命?错在我!上天你听到了没有,一切错在横塘啊。”
横塘哭倒在地。
秀峰蹲下身去,轻拍着她背。轻声道:“横塘,你有没有听说过杨涟公在狱中的剖白书。”
横塘茫然抬头瞧他,两眼通红。
秀峰缓声背诵:
“血性男子……既已不爱官、不爱生矣,前日无所不拚,今日当无所不听,辩复何为?何以不欲辩?非不敢辩、不能辩,私心窃有自盟:我辈入告君父,出对天下,辩驳执争,只当在国家大是非、大安危,不当在一己胜负、一身利害。……若夫雷霆霜雪,莫非天恩,何不可安受?……但愿二祖十宗,实鉴此心,天下后世,共见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