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4、托付 ...


  •   狱内墙壁的木龛上放置着一盏油灯,放出微弱的光茫。地上铺着干草堆,草色上染着血迹,有些血色陈旧,有些颜色鲜明。
      听到横塘的呼唤之声,地上的犯人身形微动,继而剧震,喉间“咳咳”有声,焦急却发不出任何声息。
      横塘跪于地上,膝行至那人身边,低声轻唤:“爷爷。”想用手去抚却又不敢。
      那人挣扎欲起。
      横塘挽住那人的手掌,轻声道:“爷爷,横塘看你来了。”
      周景文吃力地抬腕摇手,胸腔中喘气甚急,却仍不能发声。端木秀峰游目四顾,发现门边瓦钵中还剩小半钵水,便取过水来端至他的身旁,矮身跪坐,慢慢地扶起他,使之半躺于自己怀中,边轻拍他的后背。过得片刻后,周景文才“咳”地一声,似咽了口血沫。端木秀峰忙端起瓦钵喂以清水。
      “你……怎能前来?速速离去。”周景文终于吐出见到亲人的第一句话。
      横塘不安地挪动下身姿,只低声道:“爷爷,你受苦了。横塘带来干净衣衫,这就侍候着您换了吧。”
      周景文最初的焦灼也似平复下来,只“嗯”了一声。
      看着横塘从包袱中拿出干净衫裤,端木秀峰道:“横塘,让我来吧。”
      边用布醮水擦拭与衣衫粘结的血痂,边缓缓除下周景文的外衫。端木秀峰看着周景文——他闭目微思,眉头微皱,似忍着痛苦,又似若有忧思。除去他最后内衫裤时,横塘背转身去稍作回避。端木秀峰的手却微抖,阴暗的光线,也遮掩不住加于周景文身上的羞辱疮痕。他眼光与之相触处,见对方忽睁开眼,清明若水的眼神一片坦然,也有那么一丝窘迫。
      “你是华堂的……”周景文缓缓开口。
      “嫡孙。”端木秀峰飞快的替他套上衣衫,又招呼了一声横塘。
      “很像。”他喃喃低语一声。
      横塘从怀中取出一把梳子,开始替周景文重梳发髻。端木秀峰仍复把他重抱在怀,使之重心斜倚于自己身上。横塘缓缓打散周景文的发髻,用手轻笼后,却不敢用梳子,稀疏的头发上,血痂块块,她怕梳子下去,会触痛隐于发内的伤疤。又挥赶着着盘旋的苍蝇。端木秀峰发现她眼眶蓄满了泪水,但并不落下,只是语声平静地说:“爷爷,你受苦了,但过后日该会松快一些,我们托了人……塘儿在京城赁了房子,不时地会来看望您,你要挺住,我们慢慢磨,总有一天会让你赦免出狱的。”
      周景文良久不答言,半晌才道:“横塘,痴孩子,你终究还是来了。你母亲可好?”
      “好!”
      “那你姑姑呢?”
      “她跟姑父一起隐居于乡间,也安好。”
      “嗯,这就好了。”周景文长吁口气。
      周景文的态度太过镇静。端木秀峰静静看着这位年已半百的老人,他显得太过苍老了,须发乱蓬蓬的,垂死的脸色稍有点可怖,但双眸却灼亮有神,显示出他本是那种烈火般的性子。他对阉党不让分毫不假词色的慨然,这个年纪小于端木华堂的文士应该是性情固执激烈,始料未及到目下竟是安祥宁静。
      “但横塘很不好。”横塘诉说道:“横塘的信念是,要爷爷安然活着。爷爷能成全横塘吗?”
      周景文慈和一笑:“能,当然要成全我的横塘孙女儿了。”
      横塘极松地挽好了周景文的发髻,转到他面前道:“那么我们拉个勾儿吧,爷爷可不许耍赖。”
      周景文叹气道:“还是小孩子啊。”话虽如此,他仍是伸出手去,与横塘拉了个勾儿。
      横塘眼中带泪,却微笑着说话:“君子重诺全信义,爷爷既然许了横塘,我就会于爷爷在出狱那天,等在大牢门口,接您一道返乡。”
      周景文稍显吃力地闭眸。横塘不敢多说什么,静静看着他。
      稍过片刻,周景文睁开了眼,却是对着秀峰说话,“读书人,读一辈子书,所为何事?无非是齐家治国平天下,到了此刻,前途茫茫,还有何可求?”周景文想笑,就笑不出来,他续说:“那个皇帝,只知道做木工活,连字都没识得几个,偌大的江山天下,统统掌握于一个去了势的阉人手中,这样的乱局,臣子……百姓……他们的出路都在哪里?所谓的维正统,竟维出这样局面来,杨公死前,不知可有悔意?”
      有何所求?端木秀峰感到悲哀。这句甚是耳熟的话令他想起李贽。在狱中用剃刀割断自己喉咙的李贽,狱卒问他“痛否”,他回答“不痛”。还说了句“七十老翁何所求”。那时候的东林党正意气风发,把非名教所能羁络的李贽学说视为眼中刺,异端之渊薮。是痛加挞阀的对象。于是本该出狱返乡的李贽宁愿以死来血诉东林党人对自己的迫害。“与其死于假道学之手,宁死于妇人之手”,李贽最终虽没死于妇人之手,但也是死在了自己一把剃刀下面。
      不过匆匆数十年,而今东林党人也走到了被痛打落马的地步。争来争去,家国内有党派纷争,外有强敌伺机而动。“如人家方有大盗,而妻妾仍在争床第间事。”这党争,不正是妻妾间的床第之争吗?
      周景文又深喘了两口气,道:“与其苟活人世,不如归去。眼睁睁看着跳梁小丑张牙舞爪,墙头草们长袖擅舞,正直之士噤若寒蝉,大明的气数……已尽,痛彻心肺比受刑更难煎熬。”
      端木秀峰不由目露悲怆,默然地看着景文。
      “而进得狱内后,方知自己最挂念的不是以身殉义,而是家小。”周景文的眼睛渐渐迷离惆怅,“女儿女婿可曾和睦?横塘是否安然?最放心下不的就是横塘了,这孩子性子和她的……父亲一样。在狱中我最担心便是她会不顾一切跑来京城……这叫我如何放心得下……若她有三长两短,我对不住她故去的……唉,身若飘萍孤雁失群。”
      横塘终于泣不成声了,“爷爷,有爷爷的地方就是家,有爷爷在,横塘就不孤单。”
      景文微咳了两声,眼中也有了泪影,但随之他眼光尖锐起来,他盯着端木秀峰的眼睛,极轻声道:“你们上京来,真只是看看我……你们可是要做……傻事……”
      端木秀峰心头剧震,他很明白景文所说的傻事是指什么。他没有料到周景文竟敏锐如此!飞快地回思了一遍刚才他与横塘跟周景文之间的对答,应该都没有出秕漏。
      端木秀峰脸显茫然,反问:“周家爷爷,什么……傻事?”
      周景文微咳几声,咳声中带重浊痰音,又弥慢着血腥味儿,“你……不该带她来这儿的。京中之势,我比你们谁都清楚。孩子,你的身后是整个山庄。一个泱泱大族,庄里有妇孺有老人……为我一个将死之人,背上风险不值得!华堂他既肯放你前来助横塘一臂之力,可见他仍不能做到“无情”二字啊!横塘也不值得,她若为了我遇到险情,就算是九泉之下我也难瞑目。苏……苏州城已有五个人,为了我的事,死了……我心难安……我心难安!”
      “您放心,横塘她绝不会遇到任何险情的。”端木秀峰说。
      周景文眸子灰暗,但不混浊,甚至隐隐内蕴光华,形成奇异的神采。他电转的眸光掠过端木秀峰,竟隐隐带上层笑意:“横塘如何?”
      端木秀峰修眉微扬,点头道:“很好!”
      “喜欢她吗?”
      狱室内有了片刻窒息般静谥,但随之端木秀峰就不假思索地回答:“是。”
      “可愿意一辈子照顾她?”周景文微微点头,继续询问。
      端木秀峰并没有感到欣喜,反而一颗心似堕入了无边的墨海——这是切切实实的托付之言。他又想到了那个跌落山崖的女子,把怀里的婴儿交给他时,似用尽了全身上下最后也最有力的托举。
      横塘在旁忽然全身微颤,如一茎冬风中瑟瑟摇曳地寒草。她说出来的话已不成声调了,“爷爷……你这是何意?你为什么……要在此刻说这些话,将来横塘会嫁人……成家……爷爷!爷爷!你出狱后慢慢替横塘张罗就是,现在何必急着说这些……爷爷,你一定要捱过这几日……”
      端木秀峰忽然出手握住了横塘的一只手,用力的握紧。握得横塘感到疼痛。
      微微地痛感使得横塘情绪稍微为之一敛,所有的理智片刻回归了。她咬咬唇,轻声道:“爷爷……齐家治国……平天下,我们先得有个完整的家……其他顾不得,家不能不顾。”
      周景文点头,轻声安抚着她:“横塘,你最好能去看望你姑姑,我前几天梦到她不是很好。我非常挂着她,你代我去瞧她。回来再来京城看我,以免让我牵挂……放心……我在牢中不再与人争气斗志。等到大赦之时,便出来返乡,与你姑、你母等隐至乡间,不再过问一切政事……”
      横塘已镇定下来了,含笑回答:“好的,我会去瞧他的,您放心。”
      探狱的时间很快过去了
      横塘告别景文时,替他又整理了衣物,喂他喝了几口水。秀峰抱托着周景文的身躯,放平在草堆上。他与这位老人视线相触处,他眼神复杂,而周景文的眼神却一片承托与信重。
      马车离开诏狱。
      柱香时分过去,算着离开诏狱很远了,横塘终于软倒身躯,她伏膝于秀峰,眼泪很快濡湿了他的衣衫。
      “十一哥!当局者迷……你能否告诉我,我爷爷他是什么意思?”
      秀峰脸显怜悯之色,手抚横塘的发鬟,轻声道:“你祖父……萌死志已很久了……他没见到你,不放心……他熟知你性子,猜到你会不折不挠来到京城见他……现在他见到了你……你很安然,既便没有我,他知道山庄也会庇护你……他已完全放心了。”
      再多的话,端木秀峰没有多说。或许这位老人还猜到他们还有后续动作,所以他才会说山庄有妇孺有老人的话……苏州五人已受他牵累而死,这实非他本愿,若再搭上老友的全族,这位本身已不存生志的老人,他会怎么做,已然昭然若揭。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