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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仕官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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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听说,你答应了横塘去京城?”华堂问。
崇本堂书室内,儿臂粗的蜡烛高烧,把整个房间映照得明亮清晰。端木秀峰微微一笑,道:“正要向庄主禀告此事。”
华堂叹气,“禀告与否已无关紧要了,你答应她的事,难道会因为我阻你,而不去做?”
端木秀峰含笑不语。
华堂示意书案,那上面放着一卷纸笺,“你看看。”
秀峰拿过来展开,扫视了一遍,便端茶饮用,点头赞叹:“好一笺仕官录!”
端木华堂远远坐于侧座上,沉吟道:“纸上人名,或多或少与我有些瓜葛,有些欠我的人情,有些本就是我们徽州出去,弃商从仕的。这些人当中,为官贪墨者有之,为儒不仁者有之,铮铮铁骨者有之,两面人情者也有。用朱色点出来的人,还算清介,但未免孤傲不群。而用墨色圈出来的,则反之。这些人,你五哥大多认识,本来由他陪横塘前往京城,我不必整理出来……现在换了你,故而我一一摘录,分别注明这些人等的居处,嗜好。你看着哪些人需要,记住他们。然后焚毁这纸罢。”
端木秀峰瞧了一回儿,闭目默然。而后举起纸笺放于烛火之下。
瞧着纸上火势明灭,青烟游离。他微笑道:“好了,我记住了。”
端木华堂起身踩灭纸烬,亦笑道:“现在,让我来猜猜你会用到哪些人——是不是黑圈圈的人居多?”
端木秀峰止住笑意,沉声回答:“想不到真办事时,居然还得依托这些人。不过……或许,这两种人都用不着也有可能。”
“哦?”端木华堂颇有探究意味的目光上下逡视端木秀峰。
端木秀峰笑而不答,只是眼中流光微转,露出点调皮意思。
端木华堂斥道:“胆子又大了吧!”
嘿嘿一笑,端木秀峰身子后仰,斜靠椅背,搭臂在后颈。微仰的目光,便瞧见这屋中梁,雕饰精美。眸光下巡,又见锦屏八幅,静立于幛幔侧。锦屏前的紫檀长案上,有马尾云帚插于朱砂瓶中。而一头壁虎却正爬在云帚上,头一伸,飞过的蚊蚋顿时变作口中美味。
“蝠公公!虎公公!天雨出,地寒入。”脱口而出小时候的儿歌,端木秀峰微笑:“快入梅了,壁虎也到处乱爬。”
“青石板,做碑坊,孙不乖,爷来罚!”端木华堂居然接口。
端木秀峰一怔,与端木华堂目光相对处,俱是一片温润。
“长这么大了,依稀之间还是孩童模样的人。”端木华堂怅然道:“你们长大了,爷爷也老了。”
“这世上两大迟暮最堪叹,美人迟暮!英雄迟暮!”端木秀峰不禁笑出声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端木华堂的目光有些游离,“等你到我这样年纪,你也会做这等叹息的。现在年少,意气风发,不知老来悲白发。”
似想到了什么,端木华堂神色微凝地问询:“十一!你与横塘什么时候上路?”
“三四天后。”端木秀峰道。
“哦……”端木华堂沉吟道:“有一事……可能是我多虑,但提醒一下也有必要的。”
端木秀峰以目相询中。
端木华堂轻叩案桌道:“横塘美丽,她虽是你表妹,但你们年轻男女一路同行晏息同时,男女大防还是须有的,她是景文孙女,终归是罪臣之后,并非你的良配,你的婚姻,爷爷会为你细心择选的,你不可造次!”
“难道我平时看起来是风流的人?祖父说这话也疑我太甚了。至于我的婚事,还是暂搁一搁吧,爷爷千万不要为我订下婚约,要着急五哥才对。”
端木华堂呵呵干笑:“你的父亲德淇,出去二十多天,便把你母亲拐到手了,我这不是怕你家学渊源嘛。”
秀峰呵呵一笑:“就算是家学,渊源也来自于庄主爷。”
华堂神色微凝,默然不语。
待秀峰告辞离开后,丫环青莲上来收拾茶盅。
她看到了地上燃尽的纸烬,又看到华堂若有思所犹自望着端木秀峰消失的二门处。
便悄无声息的退下了。最近庄主他对这个孙子的态度极其微妙。
端木秀峰刚回庄时,端木华堂常让青莲去请这个孙子过崇本堂来用饭,爷孙俩吃吃谈谈,竟有说不完的话。把新夫人叶绮绣都晾在一边。
后来自端木林峰被伤,叶绮绣被杀的那晚开始,情形就变得稍为怪异。有时青莲半夜起来,会发现端木华堂的卧室里亮着灯火,窗纸上映出他来回徘徊的身影,他再也不请端木秀峰过院来用饭了……更命青莲把叶绮绣的身前之物统统收拾起来烧毁。本来她还猜想端木华堂可能微有不舍叶琦绣之心,故而对端木秀峰一剑杀死叶琦绣而不满,却又无处发泄,但后来看来又不象,端木华堂在一个晚上独自用饭时,忽然停箸微思,过了很长时间,才长长叹口气,眼中竟露出痛惜爱怜、颓唐愤恨之色。这是这十年来从未有过的表情。后来,端木华堂终于举箸就着汤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后,才继续低首用饭。青莲瞧着他衣衫稍宽,两肩微耷的身影,长吁口气。忽觉此时的庄主爷的背影有着说不说的寂寞,在这一刹那她又感觉到庄主爷他……老了。但同时,她又好奇端木华堂在桌上写了哪两字,于是装做添烛之际,走至圆案前,她看清了那两个字是——“凤洲”。微吃一惊后,她缓缓退回原处。这是华堂唯一一次的失态,就这么无痕的过去了。最近两天,当他听闻十一爷要去京城后,他开始录写那卷纸笺,一切平静而自然。
*** *** ***
后山有一丝凉风灌入西南阁,树梢上枝叶微动。庭院中,杏木案几上,白瓷碗中的凉茶只余下了小半杯。端木秀峰在凉榻上将茶盏半扣在自己唇边,双手枕头,白色的衣衫宽松地散在身上,腰身上束带一角半落于榻侧,美人蕉宽大的叶子遮住了他赤着的双足。
“你这西南阁不错,比在我们计家大院的屋子好多了,这几天天气闷热,没想到你这里倒是挺宽爽的。”计三瞄了眼睡相颇不雅观的端木秀峰,起身饮尽案几上余下凉茶,复又惬意的躺倒在躺椅上。
“你这家伙,还未到夏天,纳什么凉啊!早知道你花头多,我就不留宿于你了。”端木秀峰懒洋洋,一付睡意朦胧的模样。
“十一,你看天上有月亮。”计春华翘足叹息。
“……”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计三大声地摇头晃脑。
“……”
“要问计三何时娶媳妇?不知是何年呐?”计三继续吟哦。
“……”
“十一,你说那些石头,我这样兴师动众地用骡车运载在大路上,多半会招来路人侧目的。”计三终于转了话题。
本已作势昏昏欲睡的端木秀峰忽然睁开双眸,熠熠有神地瞧向计三。
这家伙……计春华无语。从来没见这等不识风雅的人,与他说风花雪月,他装腔作势一付昏昏欲睡的样子,一跟他说那些破石头,他就来精神。
“你不弄任何伪装,就大大方方地用车装走,什么人会疑惑?再说,我当初就跟那个山里人家谈妥的,说好了是买了去做风水石,你越是神神叼叼掩掩遮遮,别人越是会好奇,到那时就是傻瓜也猜得到这些石头来历不凡了。”端木秀峰淡淡道,枕臂而睡的头轻轻歪向一边,将那只瓷杯就此摔落于榻边的草地里,发现沉闷地微响声。
“你这人真是好命,走到哪里都能有宝贝让你捡,这么一整堵墙,这可是正宗的老坑石!你发财可不能短了我。”计三喟然长叹。
“什么时候我发财可曾短了你过。”端木秀峰接上他的话柄。“若香蝶儿出嫁,我给她一份超过你这个阿哥还要丰厚的嫁资!”
“你别做空头人情了,早先你在我们计家屋居住进,可常说我家香蝶,什么徽州里有名的‘胭脂虎’,我这个做哥哥的再纵容下去,早晚嫁不出去——你明知道没人敢娶她,还说什么出得比我更丰厚的嫁资。这不是空头人情么?”
“哪里?”端木秀峰笑道,“就是因为香蝶儿难嫁,说以我才许诺给多一份嫁资,放出风声,说不定有人家看在钱财的份上,那个……拼死吃河豚,上门提亲也未可知。”
“你他妈的,你的妹子才是河豚,从里毒到外!”计春华气得大叫:“香蝶儿再不济也是样貌周正,娶她居然要‘拼死’,你也太损点吧。”
端木秀峰“哈”得一声笑,“我引喻失当,你莫怪。只是……香蝶那么凶悍,别人要娶她真是有点‘拼死’的胆量才成啊……好,好,我不说了。不过,你连这个做哥哥都怕他,这世上恐怕很有人镇得住她喽……”
一语未已,明知道打他不到,计春华还是以最快的出拳速度一拳撩去。
果然,白衣一闪,端木秀峰的身影毫无声息地连翻两个跟斗,翩然惊鸿般已落入二楼阁中窗户,“夜深了,来睡吧。”他在楼上叫道:“记得走左首楼梯。”
他的西南阁有两具楼梯,均极狭窄。“只是,为何要走左首楼梯?”计三冲着上面问。“明儿告诉你。”端木秀峰又恢复了平时那种神秘的口吻。
这也太挠人心肺,计春华最痛恨这种话说一半儿的吊胃口行径。深半时分,翻来覆去睡不着的他,忽地拔身儿起来,冲着端木秀峰直嚷嚷,“不行了,今天我就要问清楚!为什么要走左首楼梯!”
端木秀峰只是闭目瞑睡。
“小样儿的再装!”计三一把揪住他的前襟,把他从被中拽起来。
“唉,唉!你这家伙!”端木秀峰无奈地摇头:“没什么用意,只是省得你不高兴,老是惦着你家香蝶儿是河豚鱼,就用话引开你呗,只不知,你这家伙还真上心了,半夜三更扰人清梦。”
计三大乐,“就你鬼心眼儿多,现知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吧!”
端木秀峰并不理睬他,在床上盘膝而坐,吐纳练气。
“你半夜三更的练什么功啊?”计三饶有兴味地瞧着他。
“被你一闹,睡不好觉。只能练气解乏喽。”端木秀峰闭上双眸,双手互握,缓缓吸气。
夜光照于户牖上,反射出青霭色的一片朦胧,又映在端木秀峰的侧脸上,长眉英挺,双睫密长。
计春华不由道:“十一,你长得真俊,有意中人没有?”
端木秀峰却停止了纳息,把手放在膝上,极轻的叹了口气。
计春华奇怪道:“有什么难解的心事?”
端木秀峰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起来,我还欠着你松萝茶,其实我已找了制红汤茶的法门,但今春来不及了,我要陪我们庄中一位客人去京城,所以还得委你想法子把松萝买出去,稍稍抵冲向你借的那茶钱,所幸天爷帮忙,让我白得了龙尾老坑石,回来后,我得加紧接砚石生意,总得还清你的钱才行。”
计春华道:“不急,要等明年呢,你的事要紧,不要想这些杂事。或者我替你想想办法?”
“可以,只要有人要,低于市价二分银,我也出!”
计春华道:“这太亏了!我来想法子,不教你亏太多才是。”
秀峰点头:“有劳了。”
计春华摇头:“你我之间,这么客气干什么,昱岭关不是你挑了那伙强盗,我早死了。”
端木秀峰笑:“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罗嗦。一个昱岭不过是我的举手之劳,你时时提起,准备一辈子还情?”
计春华正色道:“这情份可是一辈子都还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