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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牌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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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秀峰自等候在山庄门口的寄思手里牵过乌雪驹,向端木梅影招手道:“十四妹过来。”
端木梅影神色有丝疑惑,却并不发言,静静得走到他身边,静静得瞧着他。
端木秀峰伸出手臂道:“你扶着我的手臂上马去。”
端木梅影看了高大马鞍一眼,一手使劲拉住缰绳,一手托住端木秀峰的手臂,借力之处已然翻身上去侧坐于鞍。
端木秀峰牵住马辔道:“妹妹坐稳了。”便牵马出庄。
庄外的枫林湖边植满了杨柳树,今日云厚风浓,长得乱草也是的枝叶随风涌动柳浪。端木梅影扶住尖翘的马鞍,回身探视正在远去的端木山庄,又转回身子看着马前为她牵住辔绳的端木秀峰,眼中渐浮忧愁。
“十四妹还得我们小时候偷摇着左近农家的小船,渡至枫林湖中间岛洲时的情景吗?”端木秀峰问话时并没有转身,口气却很闲散。
“怎会不记得。”端木梅影的眼眸湿漉了。“那时候你正医好手伤回庄没多久……三伯母也未曾离庄,庄里的人看爷爷对你重视宠爱也都对你温和有加……而你却因伤骨未曾完全痊愈,不用习剑练武,就暗地里和五哥哥嘀嘀咕咕,他们大人一直以为你们是最乖顺的。其实,只有我才知道你们变着法子荡舟玩乐……”
“是啊……”端木秀峰也笑了,回过身来眼睛亮晶晶俱是笑意,“却不料被十四妹妹知道了,也嚷着要一起去,不然就告诉庄主爷去。我们迫于无奈,只得带了你这个小丫头。”
瞧着他的灿烂笑意,端木梅影脸色渐霁,她的眼睛也涌动出波光潋滟的神采,有着雨后彩虹般的醉意。“是啊……”她喃喃自语道:“只是,我不是你跟你们胡闹,我是……担心你们啊……那天你和五哥哥两个躲在墙后根处。先是五哥讲的:十一弟,你有没有听说过枫林湖心岛的事情?而后便是你压低声神秘道:听说过,五哥,你说那将军冢是不是真的。然后就是五哥哥更加神秘的声息:我相信是真的,都说是有胆进去的人没一个出来过,里面机关暗器重重。”
端木秀峰停住脚步,回身过来失败地摇头道:“那时候我自以为母亲教我武学已小有所成了,想不到连妹妹这样的人躲在我们左近,我都没发现。”
端木梅影情不自禁地笑道:“那是我本来就在那里玩儿,看见你和五哥过来想凭住声息吓你们一跳的,哪知就听到了你们的阴谋。”
端木秀峰嘿嘿笑着:“这是我们练习胆色之举,怎能称为阴谋?”
端木梅影笑意更著:“其实那就是破岛,荒草丛生,除了水鸟,什么都没有。现在想来,你们小时候,也真是有趣,满脑子也不知想些什么。
端木秀峰渐渐放缓了脚步。端木梅影才恍然觉得不知不觉间,他们已行至当年他们上船去湖心岛的小渡口处。
“十四妹妹,十多年了,我们再荡舟过去,看岛上风景似乎依旧,看岛上我们埋的那只破瓮是否还在原处?”
端木梅影提裙上船,笑眯眯道:“十一哥,你又想去找那什么子虚乌有的将军冢了吗?”
“不是!”端木秀峰摇头道:“妹妹即将嫁为人妇,哥自当驾舟为妹重拾少时浮槎。离开了徽州,妹妹难得回来啦。”
闻言,端木梅影刚见鲜活的脸容顿时一片僵色。
船滑向湖深处。
风过处,湖水撞击着小舟,泛起白色的泡沫。端木秀峰搁置起手中的船桨,任船儿在湖心打转。看了一回儿绿波起伏,他忽地开口:“妹妹真的是宁愿死也不愿意嫁吗?”
风也同样吹过端木梅影腮侧发丝,白绫内衫衽襟衬得她颈延秀颀。她的黑眸因为白得透明的肌肤而显得见不到底的深。如黑潭,却又罩着湿润的雾气。“爱不能爱之人,嫁不愿嫁之人。人生寂灭,不如归去。”
端木秀峰盯着她,久久不语。端木梅影稍显不安,他从没用这这眼神瞧过她。那眼神中分明有某种不可名状的情绪在流动,而因此显得有点尖锐。
“既如此,那么做哥的成全妹子。这枫林湖波水浩淼,正能成全吾妹之心。”他冷冷地道。
“你说什么?”端木梅影睁大了双眼,惊讶地瞧着端木秀峰,似乎疑惑自己错听了话语。
“我说……”端木秀峰一字一顿道:“这湖水极干净,正好成全十四妹宁死不嫁之志!”
端木梅影倏然僵住身子,过得片刻,她脸色一点一点缓和下来,最后怆然大笑:“很好,这话竟是从十一哥口中讲出来,很好,很好!”
她猛得扑向船舷。
端木秀峰欺身过去,钳抓住她双腕。端木梅影挣扎着企图跃出小舟,端木秀峰紧紧抱住她腰往回扯。船只在湖中摇晃不停。
“你不是让我去死吗?何必阻我!”端木梅影哭嚷道。
“不错。但是你死以前须说明理由!一个人要死要活总不能无缘无故。”端木秀峰淡淡道,将端木梅影拖回船中,双手按住她的肩膀,阻止她的拼命挣扎。
“理由我刚才已讲过!”端木梅影狂乱地叫道:“你们逼人太甚,逼人太甚!”
“梅影!十四妹!”端木秀峰大喝一声,将她搂入怀中,安慰地拍她后背道:“妹妹!没人逼你,是你自己在逼你自己!做哥的难道真的是那么没心肝的人吗?”
端木梅影放声大哭,却不再挣扎,全身软伏于端木秀峰的怀里。
端木秀峰缓缓放开她道:“十四妹,还记得春上我刚回到庄里时的情景吗?你在西南阁等我……”他看着端木梅影,她只是用手背擦着满眶而出的眼珠,低头抽泣着不说话。端木秀峰复道:“那时你言谈起你已媒聘黟县潘家,潘家独子身染重疴,你形容之间甚是抑郁不乐。秀峰并不是不顾妹妹的人,回山庄后不久,便已派人去黟县打听。”
端木梅影渐渐住了哭声,抬头用红透了的双眼看向端木秀峰,嚅了嚅了双唇,又紧抿着低下头去。
“我派人前去,本是不怀好意。意图查找出潘玉书的不良行迹——毕竟若要退婚,总点找些出籍口。但是要毁弃前约,我们可以用‘品行不良’来推搪,但绝不能以‘你家儿子快要病死了,所以我们家女儿不能嫁给你们家’这种说辞来背信弃约吧。若真这样说了,端木山庄将遗臭乡里,为世人所不齿——罪在背信,罪在负义。”
“然而,寄思黟县之行的结果令我无计可使,潘玉书人品清白,或许是因为自小身本羸弱的缘故,他为人极静,看书养花,并无不良品行传于乡人之口。嫁个健康的人固然好,但是大凡豪门大户经济人家子弟,我是再清楚不过——应酬广,交际多,姬妾二三人举目皆是。再加上少年弟子江湖老,经年不归家的不在少数。而潘玉书因为身体缘故,既无淑房失和的隐忧,也无聚少离多的相思之苦。妹妹嫁给他未尝不是一种福气。这话,我记得以前曾和你说过,今天,我还是把话搁在这儿,失之东隅,得之桑榆,妹妹若一定执迷不悟,我不阻你跳下湖去。”
本已平静的端木梅影又复红了双眼,她摇头道:“十一哥你是这样想,但家里的其他人呢?他们还不是贪着潘家银钱,把梅影往火坑里推。”
“是吗?”端木秀峰脸色渐渐冷峻:“十四妹妹真这样想?你既有死的勇气,那为何当初约媒定聘之时,你就向爷爷提出你不愿意嫁往潘家。一个人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拒嫁?为何要等到一切都定下来后才发制于人?这是为何?”
“我……”端木梅影看了眼端木秀峰,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
“那时候的妹妹恐怕还是对潘家心仪的吧。那时候的潘玉书虽然身体羸弱,但还不至于到现在那样不济。”端木秀峰冷哂道:“所以,我现在只能认为妹妹最终还是嫌弃对方的病体不支。也对!‘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是各自飞’!”
“不……不是。”端木梅影摇头叫道:“梅影岂是这等人。我只是恨,恨山庄把梅影当作筹码,当作换取金银重置凤阳的筹码。自从德清伯父的凤阳被焚毁以后,我哥颇是意动,想重振凤阳茶庄,他想做凤阳的掌柜。这都需要钱,潘家有钱,他们意动的是那笔礼金!”
“你说四叔是卖女求财?”端木秀峰微哂:“难道凤阳茶庄是在你订亲之前被烧的?你将因果颠倒实属自寻烦闹。换句话来,而今若病重的是你,他们潘家也得娶你入门,徽州商贾,别得没有,信诺是第一等的,如果这样,你岂不是也有话说:死马当活马卖?”
“会吗?若换了我将病死,他们潘家还会执意娶我吗?还费重金?”
“会的。”端木秀峰淡淡说:“潘、端木两家都是在徽州地面上颇有声誉之世家。谁也承担不起失信之名。何为纳彩小定?定者,定也。岂有定下之事而后翻脸不认账之理。”
“定者,定也。”端木梅影凄然独语。
“所以,我才要你在死以前给出个理由。以做失信的凭约。”端木秀峰尖锐道:“妹一死,哥定当为妹在庄前立一牌坊,上书‘信’字。以警后人。”
“牌坊!信字”端木梅影的眼神有点空……惨笑着缓缓吐气道:“哥,你可真是厉害。别人家造牌坊都用石条一块一块垒成,而你几句话,便为梅影砌好了一座牌坊,一座无形的牌坊!一个信字便已压得梅影要活不想活,要死又不能!”
“信义为人之本。”端木秀峰温柔道:“妹妹虽为女流,但我们端木家的女子见识本该是见背于寻常女子的。想必妹妹也不愿意做一个无信之人吧。”
风是南吹的。船又漂回了当初弃马上船的南岸。湖边的老柳边,乌雪驹正低头拔拉着青草。端木秀峰引梅影上岸,他面对远处的端木山庄道:“妹妹将嫁,秀峰本该祝福妹与妹夫举眉齐案,白头偕老的。然而,鉴于玉书妹夫的身体状况……我私底有一言对妹妹说:妹夫若真得福薄,先于妹妹而去。若妹妹在潘家住得孤单,住得寂寞,想家了……只要捎信前来。秀峰就是再忙也会不辞片刻来到黟县,接妹妹回山庄居住。”
端木梅影猛得抬头道:“此话当真?”
端木秀峰郑重道:“信字压的岂独是妹妹,也压着秀峰。妹妹若不信,可以击掌为誓。”
端木梅影眼睛闪出亮光:“爷爷会答应吗?”
端木秀峰微微一笑,“我若没有把握,怎会耗然提出?但是,玉书妹夫若有一日活着,你可不能想着回来。记着,他活着时你要待他好,他若有一天不在了,你就要尽快忘记他。”
端木梅影闭起了双眸:“活着时对他好,死去的尽快忘掉他。十一哥……你还真是无情!十一哥,十一哥……你知道吗?梅影其是对你是……对你是……”
“别往下说。”端木秀峰轻轻抚了下她的发梢。他的手很轻柔,他的语调极淡:“梅影,兄妹之情,皎如日月。”
“兄妹之情,皎如日月!”端木梅影倏然睁眼,也淡淡道:“如此,十一哥我们击掌为誓吧。梅影成全山庄信义二字。”她伸出了手掌。
端木秀峰看着她,也缓缓伸出了自己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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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影安妥了?”端木华堂问。
“是的。”端木秀峰瞧着他爷爷。
老人颓然委坐于大椅上,闭目半思着。
“不过,我允诺了她的一个条件。”端木秀峰续说道:“若她不幸青春寡居,我们山庄自当接她回来居住。相信潘家也无词啄辩。本来就是两家通好,潘玉书一脚已踏鬼门关,他们家若是厚道些的话,本该自己提出退辞婚约的。现在我们把梅影嫁过去,已全信义。”
“很难讲……”端木华堂微笑抚额道:“十四丫头若有了自己子嗣,恐怕你要她回来她也不愿回来。”
端木秀峰也微微一笑:“那当然是随她自己心愿了。她不愿意回来,我们也少了向潘家口舌纷争。毕竟是要将嫁出去的女子接回娘家长住,于世情不符。除非是两家交好没有任何嫌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