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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逆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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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的窗子,就能见到西南阁亮着的灯火。
端木林峰今日才察觉到,原来同袍阁和西南阁竟然是两两相对的。以前不曾注意,但是自十一弟端木秀峰回到山庄后,那有了人烟气的西南阁,有若夜航中的渔火,分外引人注目。
父亲德木德清终于在今日安葬了。连日来纷乱,如走马灯般掠过。但最终只归结到他奔出山庄的刹那,看到枫林湖畔泥地上,他的父亲毫无半分生机的仰躺在那儿。
他还记得,当祖父执意娶叶氏的当儿,他策马去往别院,他的父亲,是他的后盾,等在别院的廊下,一脸的温厚,看到他就笑着说:“我儿可曾用过早点?为父已安排了,先吃饭再议事。”
在灵堂守夜的夜晚,他不知流了多少泪水,就默不做声坐在那儿,不许庄客们来扰他,拜祭的人来来去去,七弟、十二弟、十一弟,二叔与六叔,影影绰绰的来,又影影绰绰的走,他们有的劝慰了他,有的沉默不语。庄主爷也来过,站在他身边默视着儿子的棺椁,他本该出声和华堂叙话的,但是他们彼次都没有言声。
短短七天,世事已然改变。很多事情他都来不及去细想,全凭藉着本能去行事,直到眼下,只留下深深得倦怠。记得别院中他意气用事的对父亲表示,若庄主爷一意孤行,他宁愿不做这少庄主,宁可跟着父亲去凤阳,爷儿俩守着茶庄过日子。然而到了此刻,当时的负气之言,忽已变成美好的泡影。
父亲一生与人无碍,却最先成为他人刺向山庄的试刀石。到底是何人?
或许趁着这几日十一弟回庄打理细务的日子,他正好可以静下心来好好思量一番。
一想到端木秀峰,林峰不免心思复杂。
父亲端木德清在世时,曾说起过,诸多堂兄弟中,十一弟才是自己唯一得力左右手,就如明堂叔公之于庄主爷的意义一般。其余诸位兄弟,至多是各州府的茶庄的当家人。
父亲的话自然有他的道理,凤阳失茶以后,也只有十一能够助自己挺过难关了。但是父亲却没有提到另一点,也许是怕自己心里起隔阂他故意回避了那一点:秀峰是庄主爷亲手养大的孩子,能力出众不亚于自己,又对庄主爷尊重乖顺——华堂要娶叶绮绣进门,其他子弟总归有三言两语,十一近在徽州,难道会未有耳闻?这样的事岂会对他不造成影响?但是他没有愤然,也没有象七弟霜峰一般跑回来看热闹,装聋作哑很是沉得住气。这份养气功夫就已非常了得,更何况自小就是灵透慧黠之人,那么小就跑出去自立门户,不就是因着庄主爷对他青眼有加,引起其他峰字辈兄弟的眼红不平,他适时地引身而退么。看似吃了亏,其实他武学也罢,生存之道也罢,一样都没落下。他离开山庄之时,内功“千里不留行”已与自己比肩了,但是他的年纪却足足比自己小了三岁。到而今,他该超过自己了吧?
——这样的人,他回到山庄,对自己而言,是双刃剑!
夜风暗起,暮云四阖。
林峰静心屏气,开始盘腿打坐。今晚单日,是峰字辈子弟夜值。端木华堂并没有委派他这个任务,不过出于习惯,林峰还是在打坐以后,出了同袍阁,巡视起山庄。
经过十八叔公家门口时,但见院门大开,院里十八叔公的嫡孙端木登峰摸黑坐在那里,就着门首微弱的风灯幽光,边喝茶边吃烤花生。
“大堂哥。”林峰叫了他一声。
“五弟。”登峰起身相迎。
端木登峰三十多年纪,蓄着小胡子,一身的精彪气质。他早已成家,在山庄边上另造了屋子居住。此番山庄家户需要值夜,他与他父亲便暂搬回来替自家祖父祖母看院子,并同时照看对面的梅楼。
“七弟这人懒散成性,要你多费心了。”林峰微显歉疚。
登峰一笑,“顺道的,又不碍事。五弟客气了。”
端木霜峰是梅影亲哥哥,本来梅楼是要他看管的,但霜峰懒,借口一堆。华堂最后托付了隔房的登峰父子。
堂兄弟俩坐着说了一会儿话,林峰便告辞出来,继续往后庄走。
这时候,更夫敲更,击柝两响。正好二更。
欲靠近后庄,欲显冷清。前方是山庄的后园,春夜朦胧,流水清响,仿佛与林峰的心境暗向呼应。林峰微有所感,不由捷步走去。
但很快他停住了,轻声喝道:“什么人?”
有急迫的脚步声自园中跑来,呼吸声也稍显慌乱。林峰耳聪目敏,分辨出来,那是一个女子。
披着玄青色斗篷的人影出现在后园入口出,她便跑便惊魂不定往后观看。听闻林峰声息顿时止步,两相一照面,林峰微觉尴尬。
叶绮绣!
“你怎在此?半夜三更,庄主爷不管你?”林峰冷冷道。
“五爷!”
绮绣惊惶靠近他,道:“我和爷一并在此,但庄主爷刚才说有事走开一回儿,我稍等片刻,不知是否心中害怕错眼了呢,还是……”她又朝后看了眼,“看到有个黑影从夜空中掠过,好似人形。”
“唉哟!”
许是太遑急,绮绣被地上石板绊了一脚,向林峰处跌摔。
林峰不由出手相扶,却已不及,绮绣跌入了他怀中,温香软玉抱满怀。本能的,他推开她同时,身形向后退去时,忽然右腿无力一软差点摔倒。此时,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右脚脖子处有剧痛传来。
他欲站稳,却下盘不稳。
绮绣一阵冷笑,欺身上前,一把推倒了林峰,并翻掌锁住了林峰的咽喉。
“五爷!”她的语声还是那么温柔旖旎,“我和华堂两情相悦,你和你的父亲……德清老爷,却百般阻挠,若非华堂刚硬,我连山庄大门都进不来,余生可期了。”
林峰眼睛冷冷看视着她的脸,自上而下,看到了她的脚。
绮绣的脚上穿着一双精致的绣花鞋,鞋尖上却露着白闪闪着刀尖。刚才,她靠近的一刹那,就用这足中刀,挑中了他的脚筋。快、准、狠。不知练过了几百回几千回。
林峰的眼睑微颤。他的脚筋有可能已断裂了,最主要是的,这个女人已多半是杀父仇人了。
林峰冷哼一声。自他倒下去那一刻便背在身后的左手忽地微扬,一声尖啸——响箭已然划过夜空。
绮绣脸色一变,切喉而下。不及细看,迅疾脱去外罩着斗篷,露出玄黑的夜行衣,腾身而起,向园后山庄围墙逸去。竟是一身很俊的轻功功夫。
但她很快回身,并不往后山去,反而折向前庄。
——端木华堂曾说过,这段时间,后山小径有山庄子弟严加看守。
她身形一晃已没入黑暗中,天上无月,瞬时不见人影。她又微微冷哂:这就是大户人家的气派,山墙高耸,甬道狭窄,躲入其中不易被人察觉。九曲回肠似的巷陌,徽居逼仄的深宅高墙,无不是她的藏身之处。然而置身于这一步之宽的夹道内,只是暂缓延敌之计,她得想法子出去,到了山庄外,投入枫林湖中,那时她才有胜算逃命,无论怎样,为今之计,只剩下使自己活命一途。同时,她心中又不免凄惶——华堂!此生再见恐是不能了。
然而,头顶有人一声冷笑。她骇然抬首,一道黑影已然顶头罩下,手中寒光微闪,直逼自己脑门。
她忙抽出缠腰软剑惯力而入,并向上一格,身上如泥鳅般一滑溜,脱出那人的刀势,又随手用剑在一壁墙上击出一道深痕,发出粗涩的金属声,身体借力向上逸去。想不到竟有人能追踪到此,她心中暗暗叫苦,若那人出声呼喝,庄内高手循声而来,那么明年今日就是她的周年。
不料那人竟未出声示警,一击不中,却身姿一转,双腿一字撑开借力于两面的风火墙,身体鲤鱼倒跃,手中寒刃疾刺,仍是直逼她的要害。
她大骇,未料端木山庄中还有轻功如此高绝之人,出手相当疾狠,刀刀攻向自己要害,身手无比的轻巧,出手却刀带劲锐之风,轻与重之间,不可捉摸也无法捉摸。
思索间,已与对方在窄壁中交手二三十招,越战越心寒。天黑巷深,对方的身形只模糊可辨,只觉格斗接招之际,那人的兵器渐带吟啸之声,一招一式之间恢复刚猛路子,一挑一勾,一刺一劈之间,锐不可挡,显然仍属端木家的武学。但身姿的转动,却不闻任何声息,连衣袂带风的声音都没有,竟是形同鬼魅。
这样下去,那些被林峰响箭吸引去的人很快会合围到此。
“是爷么?”她颤声问。若是华堂,他会不会心肠一软网开一面。
“不是。”对方语音很年轻清朗。她有点耳熟。
“这是什么轻功?”她情不自禁出声询问。就算死也要知道自己是死在什么武功之下!
“飞阁流丹。”那人回答。
飞阁流丹!对方是端木十一。
趁着对方分神回答问题之际,绮绣忽地疾刺一剑,反守为攻。
巷道内有人被惊动了,亦腾身上墙。
至此时,绮绣却不急欲脱身了,剑招紧逼,欺身上前与秀峰格斗。
“大堂兄。”秀峰忽道:“你去前庄敲响示警锣。”
端木登峰闻言,腾身自各家屋顶往前庄掠去,并同时又放一枚响箭掠过长空。
绮绣软剑攻势忽地大涨,她空门大开,剑锋直取秀峰咽喉,竟有同归于尽之意。端木秀峰不再犹豫,一个错身借剑回弹,用她自己的剑锋斜斫过她的肩膀。绸衣割裂声传来,一股鲜血汹涌溅透了外衫。
绮绣哼都未哼一声,拼着受了他一剑,却用手撑开风火墙,勉力借相交之力上跃,终于翻上马头墙……
原来她是拼伤逃逸,端木秀峰提气直追。血腥气弥漫在他鼻侧,他持刀的手微微颤抖,杀还是不杀?
踏击过青瓦,翻腾过一座座的宅院,他紧跟随着她。看着她上半月池,过长堤,在被惊动的整个山庄庄客火把掩映中,她借庄客的马刀交接之力,轻易的越过了这唯一的最后屏障,山庄大门已近在眼前。端木秀峰长叹一声,逆鳞刀呛然出手,挟着凌厉的疾风,破空而去。
“十一!留下活口!”身后猛的传来断喝声,那是爷爷的叫声罢?端木秀峰置若罔闻,刀气寒光一闪,人与刀直取对方胸肋。
凌厉的刀啸声破空而来,她猝然回首,胸口霎时冰凉。竟然没感觉到疼痛,她垂目看见了那柄插在自己胸肋上的长长唐刀,直没刀柄,上刻着两字。
刀名“逆鳞”。
她又抬目看向那个持刀的人,入目的是对方闪着冷芒的眼睛——漂亮的黑眸,熠熠有神直击心扉。
这是山庄大门侧的内墙罢!这堵墙上曾钉杀过一只猫一条狗,而今她的鲜血亦覆上那未曾洗却的猫狗陈血。“十一……”,她喃喃低语:“果然……是他最得意的……狠……辣……真象……”一口气提不上来,她失去了知觉。
端木秀峰缓缓抽回了逆鳞刀,看着绮绣靠着墙壁缓缓滑倒在地上,身后墙上鲜血淋漓,也顺着她滑落的身体蜿蜒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