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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山庄之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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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上左首楼梯。这座院落共有两架楼梯,都造得极窄,只容一人通行,所以不成文的规距,就成了左首楼梯上,右首楼梯下。此刻归来,他仍保持着旧时习惯,从左首楼梯上楼,拐过两个拐角,来到西厢房前,一推雕花银杏木门,就进去了。依旧的银杏木大床,临窗的大案几,推开阁窗下面是窄小的天井,一切都整理的井井有条,明窗净几。不过端木秀峰不是很喜欢,他喜欢阔朗的屋子,宽敞的院落。
这是午后庄内最为静谥的时刻,连日来闹腾,等把德清送到山上,庄内无论男女老少都疲累而松懈下来,此刻,家家户户都均处于午后休憩之中。
翻开李卓吾的《焚书》,端木秀峰倚躺在摇椅上,静默地瞧着书页。
此书还是他和计春华一起出行买的,当时那个行商一脸鬼祟状背着一竹篑的书,问他们可要“禁书”。计春华一听禁书便来了点兴味,凑过去看,结果,却是《金瓶梅词话》。计三不以为然,“这都老生常谈了”。
端木秀峰眸光却停留在书篑内另一书册上,他拈起来一看,正是李贽的《焚书》,随手翻阅,看到李贽答邓明府的一段话——“如好货,如好色,如勤学,如进取,如多积金宝,如多买田宅为子孙谋,博求风水为儿孙福荫,凡世间一切治生产业等事。皆其所共好而共习,共知而其言者,是真迩言也。”
“这得多少?”端木秀峰问。
书贩早将秀峰的脸色看入眼内,牛气哄哄道:“这个贵,要三两银子。”
“什么你抢钱啊!”计三紧皱眉头道:“一两银子!也已便宜你了。”
端木秀峰丢出一块碎银道:“行了,我们走吧。”他将《焚书》收入怀中。
计三犹自不服气朝身后书贩挼了挼拳头。而书贩却笑眯眯道:“爷走好,春日纳福,来年开科中头名状元。”
端木秀峰淡淡笑道:“多承吉言,只是此生是不能了。”
*** *** ***
夜晚悄然来临了。
“你有心事?”横塘持烛问梅影。
端木梅影刚才坐在梅楼临窗的桌前,一手托腮,一手支着桌子,往着窗外墨黑的夜色,足有一柱香时分,连姿势都没变化一下。
梅影呼出口长气,用惆怅口吻说:“横塘,恕我唐突问一句,你来徽州前,有无订过亲事?为什么来我们山庄,你客居那么久,家里人也没来催你回去?我不是赶客的意思,我只是羡慕你自由。”
横塘不由苦笑,不过她还是回答:“我没有订过亲事,我是个野性子,你也看见了,我会骑马,还在外面闯来荡去,不是一个斯文女子,那时候……家人说我行径象附近镖行里跑马江湖的李大妞,但我母亲宠我,不怎么管束,所以大约是这个原因,那些大户人家人没有来说亲的,小门户的人,我爷爷又看不上。故而一直耽搁至今呢,其实我也不想嫁人,但年岁到了,总得嫁的。所以趁着现在还未说定婆家,出来走走,各处游历。”
梅影更为神往了,道:“唉呀,你们家真好,我们家虽说是武林人家,但作为女子,还不如你自由自在。”
横塘继续硬着头皮扯谎,“是啊。自由。”
嫁人?似乎离自己还很遥远,她也没有细想过,好似这些事情都与自己无关。她现在想得最多的是,去京城,救爷爷回家,依托周家几十亩薄田,爷孙俩住在周家老宅里,爷爷呢,继续写他的《烬余集》,而自己呢,去找回母亲,一家几口人,就这么永远地过下去。
如果有一天,爷爷兴致来了,要来徽州看他的老友,并感谢老友对他落难的相救之情,那么,她也跟着一起来,一起来看看庄主爷,五哥,十四姐,十一哥。那时候十四姐定然嫁人了,十一哥也该娶了表嫂……五哥成为庄主,庄主爷和他的绮绣在别庄逍遥。
横塘的思绪一子下飘得极远。她压根儿就没想,如果周景文死了,她该如何?或者冥冥之中,她拒绝去作这样的猜想。
“我马上要出嫁了。”梅影的声息打断了横塘游移的思绪。
“哦。”横塘怔怔地应了一声,还未完全从自己心内走出来。
“我听到了。我父母亲那天招待几位客人,那些人来自潘家,说潘家再一次提出,想把婚期提前,他们在厅堂内嘀咕了很久,那人出来一脸喜色。我父母也一脸高兴地同对方客套。可是横塘……”梅影忽然回身捉住横塘横的手,紧紧握住后,低声道:“那人必然病得不行了,不然怎么会把婚期提前,他们是要我去冲喜!”
“哦……啊?”横塘彻底清醒了,“冲……冲喜。为什么?你又不是贫苦家的女儿,你们山庄家大业大,为什么还让你去冲喜?”
梅影脸微一红,道:“不是你认为的那样,我们早有婚约,现在婚期提前,是因为那人身体不好……”
横塘道:“那人……你可见过?偷偷的那种?你们是亲家,三时五节送礼,准女婿总有一次上门来的。”
“没看到过,那人身体差得连从黟县到我们山庄都来不了。唉……”
横塘只沉默地看着她。
梅影又自顾说:“我不想成亲,和兄长们永远在一起,我为什么要到别人家去?”
“你的嫁衣呢,绣完了没有?”
“让侍女替我绣,没兴趣绣那些……”
“十四姐姐,你的兄长们也会成亲,也会有嫂子,他们还会有自己的小孩子,那时候,你却是孤丁一人,那时候,你会觉得,这个山庄才是别人的家,你的家不知在何方。”
梅影摇头,“难道还是嫁给痨病鬼好?我宁可瞧着我的兄长们娶妻生子,也不想离开他们。”梅影忽然顿住,脸上浮现出迷茫表情,轻声道:“我今天看到了十一哥,一别经年,他和过去不同,长高了,也更秀特出众了。以前他就很好……我小时候偷偷跟着堂哥们上后山去玩,不小心痿了脚,我自家的哥哥都不愿理我,十一哥却把我背下山来。那时候,我就想,天若有幸,要是能嫁给象十一哥的那般的人,那该有多好?又好看又能护着我。可是天爷却偏偏给我这样一个人……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呢。”
横塘看着她,叹了口气,只说:“十四姐,天色不晚了,我们还是洗漱休息吧。”
梅影不平之意一时难以平息,也长叹了口气,“可惜,他是我嫡亲的堂哥……”
横塘不由推了推梅影,想把她推醒,“十四姐姐,你这样想法要克制呀,堂兄与亲兄没什么两样,这是心魔……你万不能继续动这样的念头。”
梅影一个激灵,随之勉强笑道:“哪里了,我就是随便嘀咕而已。横塘妹妹可别多心。”
横塘已走到床榻前开始铺床置被,完后,又将烛火放在床边的小杌上,随后走到隔壁间,舀水洗脸。
端木梅影也开始检查门窗格闩是否划上,她极不放心,检查一遍后,又重复去推门。
横塘自壁间过来,不由笑了,“十四姐姐你每晚都这样。”
梅影道:“大伯尸骨未寒,凶徒依然没有踪迹,他还会再来的!他们各宅都有男丁夜值,只有我们梅楼没有,本来庄主爷想派我哥过来守在我们楼下的,但我哥不肯,说什么瓜田李下啦,有表姑娘在要避嫌啦,三言两语话多得很,哼,其实我是知道他的,他到我们这儿是每晚都要夜值了,现在在自家屋里,好歹是逢单夜值,他偷懒呗。”
横塘收住了笑意。前几晚,因为大舅舅还摆放在祠堂内,并有僧道诵经,各家各户也因为晚上要去拜祭一回,人来人往,很有些人声。但今天晚上,庄内却死寂一片,因为丧葬大事已了,大家都躲在自己宅院早早休息了。除了前庄隐隐有狗吠声传来,外面万籁俱寂,确实有点阴森森的。偏此时,梅影还犹自说:“我只要一闭眼,就会出现大伯那张被湖水泡得发白的脸,总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横塘脸色有点发白。
“我们早点睡吧。”她上了床榻,侧身躺下,并用锦被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
梅影吃吃笑着:“你害怕了。”
横塘闷声道:“大老爷的死,恐是内贼所为。”
“你怎知?”梅影亦洗漱完毕上榻,扯了另一条被子躺下。
“那人杀狗杀猫,又把德清伯父诱出庄外杀死。可见对庄内的路形很熟悉,这颇不易。因为我到山庄后,也是整整半月才弄清庄内的地型。端木山庄屋多、人稠、地稀,小巷网罗星布。有些是死路,有些是回字型路。整个庄隐隐有八卦阴阳的布局,非在庄内住上十天半月所不能熟谙。”
梅影点头,“我父亲和哥哥也是这样说的。他们还怀疑……”纵然没第三人在场,梅影还是压低了声息道:“与那位新奶奶有关。”
横塘打了呵欠,“为什么?就是因为她进门以后,才发生这一切吗?”
梅影点头:“是的。哦对了,他们还曾议论过你。”
横塘惊讶,“我?对呀,这也是我进山庄以后发生的一切。”
梅影笑:“他们不是怀疑你,他们说‘这秀气漂亮的小姑娘到底是谁呀?凌家人怎的跑到我们庄里面,住最好的梅楼。庄主爷行事叫人看不懂,一边要娶新人,一边祖母的亲戚小姑娘照顾得那么好……娇娇弱弱的女流之辈,孤身一人来徽州,奇怪了。’”
横塘微微一笑,“是吗?女流之辈?”她忽的掌风一挥,顿时屋内一片漆黑。
梅影“格格”笑道:“别逗了横塘,这功夫我爹爹也会,十丈之远就能断烛灭火。你快把蜡烛点上吧,这屋内黑黑的怪吓人的。”
横塘忽的把她压倒,冷冰冰的物事压在梅影的脖子上,阴恻恻道:“谁逗你了?你的死期已到,难道还不自知。”
梅影全身一僵,不敢动弹,屋内只剩下她急剧的呼吸声。“妹……妹……你别杀我,无论我们山庄中对你做了什么,我梅影却从来没有对你不住呀……”
横塘全身微抖,情不自禁放松了自己的手掌。端木梅影在黑暗微一挣扎,“救……”半身惊呼已滑出口中。横塘忙将手蒙住她的嘴,过了半晌,才吐气如兰的在梅影耳边笑道:“十四姐姐,你不是说女子柔弱么?为什么还要呼救。”说毕,已笑倒在她身侧。
端木梅影如梦初醒般大叫道:“好呀,横塘!你竟然吓唬我!”回身过来呵她痒处。
横塘忙笑着告饶:“十四姐,我再也不敢了,你快放手。”
梅影果真放手,却抑住声息,全身软软倒在凌横塘背上,一动不动。
“十四姐?十四姐!”横塘轻声呼唤。
屋内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横塘所闻只是自己的轻浅的呼吸声,仿佛整个屋内从来都是她一人存在,整个屋内寂静得可怕。“十四姐。”她又颤声叫道。
还是没有声息。横塘用颤抖的手去推背后的身体,只觉那具身子慢慢滑倒在一旁。
脑子里轰然作响,这屋里有三人在?他无声无息地杀了梅影?
横塘迅速伸手摸向枕下,那里放着她一把匕首,她不知道有用没用,但是本能地就这么伸手了。
梅影忽然低低笑出声来。
横塘不由大呼口气,原来十四表姐,只也是吓唬她而已。
“噗哧”一声笑出声来,梅影身子微动,“横塘我再也憋不住了,能把你骗倒,枉我屏息半天也不悔。”
“你啊!”
嘘”的一声,锐利的响箭声突然划破了夜空。
正玩笑当儿的横塘与梅影不由均向对方伸出手去,互相紧握住了。屋内一片黑寂,唯一烛火刚才被横塘扇灭了,此刻,她胸腔中一颗心似乎要跳将出来。她与梅影都没有吱声,都静静倾听。
蓦地,墙外忽传来兵刃声,尖利的划过墙体,似要把这厚厚的九分墙裁劈开来。横塘忽地牵住端木梅影的手在床上往后缩退,一手伸入枕底,握住了那把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