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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龙磐 ...


  •   一道白光忽地闪过山林,照得山道一片雪白。起风了,山中换季的叶子被卷得团团乱转,身后沉闷的雷声如宫车的辘声,辗过天空。青骢马蓦地长嘶,鬃毛都被风吹得一片零乱。
      “要……要下雨了,离山庄还有多少路?”横塘大叫,声音微抖。
      “不远处有一废寺,横塘加把紧,弹指之间就到。”端木秀峰紧挥一鞭,他的乌雪驹在这崎岖的山径中,竟快得如飞马一般,渐渐与横塘拉开了距离。
      “啪”的一滴,豆大的雨点打在了她的脸上,一滴……两滴……“轰”的一声巨响,第一声雷打在山谷中,似把整个山谷都要横劈两半。
      “十一哥,十一哥……”横塘情不自禁地叫着端木秀峰,前路茫茫,却已没有他的影子。
      天杀的端木秀峰!横塘极其粗鲁地在心里狠狠咒骂了一句。
      转过一个山道,横塘忽然松了口气,前面谷中林木掩映处,一座大寺横亘谷中。端木秀峰已然下马,正将他的乌雪驹牵入山门。于是她一勒缰绳,令马缓行,小跑至寺前。
      然而,忽听得一声焦雷凌厉而下,寺外不远处腾起一片火光,巨响声震得山门上的瓦砾“格格”作响,青骢马被惊得狂嘶蹄惊,随着豆大的雨点加急了它的频率,马儿也在雨中疯舞……任凭横塘呼喝连声,也不肯住身。
      端木秀峰从山门中出来抢身上前,帮着横塘扯住缰绳,“你先下来。”他说。
      横塘一托马鞍,跃身下马。“你进寺去……”端木秀峰轻推她一把。
      横塘不及多想,连忙跑到山门下面,转向过去,瓢泼大雨已是倾盆而至了,端木秀峰在雨中脱下外衣,盖住青骢马的双眼,才令马儿真正安静下来,随后也牵马入寺门。
      横塘微觉歉仄,刚才还在心里骂他,然而此刻,就这么转眼功夫,他的身上已被雨淋得一片狼藉。 “十一哥,你先擦擦……”她从袖中拿出一块帕子,递给他。
      趁着他擦脸的功夫,凌横塘探头看寺门外适才火光冲天处,才发现一棵老树被落地暴雷击中,燃起冲天烟火,但瞬时被大雨浇灭,青烟散尽后,被雷击中处只留下半截焦黑的枝桠。
      满天满地的雨水,寺的门廊处好不到哪儿去,屋檐漏水处也开始注水于地。
      “我们往内避避。”端木秀峰说,他抹干净脸上的雨水,将两匹马儿拴在殿台的廊柱上,率先朝寺内走去。
      横塘忙紧跟着他,穿过廊庑……
      这座废寺的规制极大,从廊下的雨帘向外观望,依稀可辨出,寺门到前殿约有二三百步,长长的甬道两侧古树参天,因为废弃日久的关系,周边长满了齐人高的野蒿,两壁各有廊庑,自己走的这边还算完整,上面横梁上彩绘的佛祗依稀可见,并未完全褪色。而另一边的长廊却已倒塌,掩没在野草堆里。此处还真是荒凉,接近大雄宝殿殿台的廊梁上,色彩斑斓、花花绿绿的蛇的蜕皮留于其上,而廊下地砖缝里也尽是青草生长出来,快铺满了地面。
      横塘不由担心自己一脚踩下去,会踏到一条蛇。
      端木秀峰走上殿台,从大殿的右侧小门进去。横塘有点犹豫,其实在廊庑避雨就可以了,未必要入大殿的,从外面看那大殿里面,一片黑森森的。阴气很重的模样,况且现在又是雷雨天。
      不过,等到又一个雷声过后,横塘还是马上改变了主意,也走入了大雄宝殿。
      事实上,这殿内并不是躲雨的好去处。
      一道闪电划过庭院,黑漆漆的殿内高达几十丈的佛祗被白光掩映得时隐时现。屋顶漏水了,外面大雨滂沱,殿内小雨淋漓,雨水浇过大佛的神龛,从五彩驳落的泥胎上蜿蜒而下,夹杂着泥水,于是那佛便好似在流泪似的……
      “这是龙磐寺。”伴随着惊雷声,端木秀峰在她身侧几丈远处缓缓说道。
      横塘回头看了他一眼,脸微微一红,有点明白他为何到这个大殿中来,他不是避雨,他是避她!——刚才在寺外他的外衫用来罩住青骢马的眼晴,他穿在里面的白色内衫又被雨打的透湿,想必是贴在肌肌上难受,他敞着衣襟在殿中凉快呢。此刻,估计是看见她进来的缘故,他正缓缓合上衣襟,重新扎好了腰间束带。
      端木秀峰似未觉察到横塘的窘意,仍续道:“永乐年间,有一僧人圆寂于寺内。坐化那日,听说天显异相,丹霞万道,云腾龙形幻化西去,于是谣言四起,都说这个僧人就是被永乐帝叔夺了侄位,踪迹不可追寻的建文帝朱允文。从此这小寺日渐香火鼎盛,后来大动土木一再扩建,更名‘龙磐寺’得享大名。”
      “但如何又会败落至此?”横塘问。
      “至成化年间,官府忽然下令查封寺院,夺其龙磐寺号,说是有不法淫僧奸骗妇人祸害乡里。剿杀了几个为首的寺僧,其余寺众都被迁散发配,从此以后龙磐寺就成了一座荒寺。”端木秀峰眼边闪过一丝不易查觉的笑纹,口吻不由自主带上一抹冷哂。
      横塘不由道:“恐怕这寺遭罪的真正原因就是这‘龙磐’二字而来罢,所谓的‘淫僧恶行’不过是哄人的幌子。成也龙磐败也龙磐,庙堂心术不可深测。”
      端木秀峰背转身去,望着殿外泼将下来的雨帘道:“有人的地方总有杀伐争斗,居庙堂之高如此,处江湖之远也是如此。”话音甫落,又一声焦雷凌厉而下,震得大殿的瓦砾尘土扑腾着落下。
      横塘沉默不语。除了初时雷暴打下来时她心生畏颤时,此时她已安之若素了。自入徽以来,已近两月。人生飘萍没有根迹,祖父生死不明安危悬于一线,光阴匆匆而过,前路到底在何方?这雷是击在古树上,纵然击在自己身上又如何?此时死去,或许万般皆可放下……
      横塘有种万念俱灰之感。
      “十一哥……那天阳和城门口看布告时,你在叹息什么。”横塘淡淡问询。
      秀峰微讶,也回问:“那时横塘又在哭泣什么?”
      横塘实则是沉浸在自己那暂时无所羁绊的茫然情绪里,与其说是询问端木秀峰,倒不如说是再自问自答。于是她继续道:
      “十一哥叹息什么,我便在哭泣什么……悲惨的事情发生在你前面,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力天回。”
      “横塘真是悲天悯人的性子。”秀峰道,“苏州事件,在我看来,是东林党人用民众愤怒对抗皇上的一次举措而已,可惜那死去的六人,可惜了周景文老爷子。”
      乍听到自己祖父的名讳,横塘不由怔怔转头看着秀峰。
      端木秀峰也回视了她一眼。殿外雨声湍急,殿内光线昏昏,更衬得横塘明妍秀泽,如穿过雨帘轻巧乳燕,带着几分惶然与轻翩。
      横塘定了定心神,不由询问:“我听说,周家是贵庄的亲家……”
      “是的。我姑姑便是周老爷子的媳妇……她嫁过去没几月,我姑夫便故去了,听说我姑姑有了一遗腹女,生活倒也安然,只不知此番事变,姑姑近况如何。”
      横塘心中突突直跳。他说到了爷爷,又说到了自己……此刻,要不要自承身份,要不要继续求砚……还有,听说这位十一哥是峰字辈中武艺卓绝者,要不要央他……他们山庄乱成一团,他若不同意,自己要不要……
      横塘忽然想到了造访书院时,杨敏时给她出的主意。顿时心神大乱。
      长久沉默后,雨势小了。时光终于在横塘的举棋不定胡思乱想中流指而过。
      雨歇。端木秀峰走至乌雪驹旁,在包裹内取了一套干净衣衫,让横塘暂候片刻,他去殿内换了衣裳后,才与横塘拾道下山去了。
      这场雨是足足下了一个时辰才歇住。雨后的彩虹从枫林山中一直架到枫林湖中,凌横塘和端木秀峰依着山路下山。雷雨后的黄昏,落日熔金,暮云飞渡,湖水跃着无数碎金光点,数丛芦苇在清新的晚风摇曳。
      横塘回身看了看来路,才发现端木山庄旁边通往后山的小径,竟是通往龙磐寺的。
      端木秀峰遥视着山庄大门,那里悬着两挂白灯笼。驱马过去,没半分迟疑犹豫,下马习惯性叩了叩山庄洞开大门的铜环,以示人注意。
      庄客微微一惊:“啊!十……十一爷!”
      秀峰微微颔首,“明二哥,我爷爷在何处?”他把乌雪驹牵进庄门,把缰绳交给了明二。
      “庄主爷此刻正在祠堂里,十一爷自去罢,啊,这‘四蹄踏雪’真是漂亮。”庄客的后一句话已在赞叹十一的坐骑了。
      横塘亦牵着她的青骢马进庄。
      “有劳。”端木秀峰一声道谢后,就径直走上半月池,朝庄内走去。
      然而,他站住了。
      端木华堂站在石拱桥上,负手瞧着他,脸上似有嗟叹之意。
      端木秀峰过去行礼,叫了声:“爷爷。”
      端木华堂微微颔首。
      “大伯的灵枢在祠堂里?我先去拜祭一下。”端木秀峰说。
      华堂拍了拍十一的背,“也好,完了后到我崇本堂来,今次,你大伯的丧事要靠你了。”
      秀峰点头,接过旁边庄客奉上的麻巾,并束在了自己的腰上,一脚踏入了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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