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伤逝 ...
-
整整三天了,端木德清消失得无影无踪,庄人一拨拨派出去,又一拨拨地回来。连去凤阳的人都回庄复命了。关于德清种种,却杳无音讯。
庄内戒备几乎如临大敌,晚上更是增了一倍人手,所有妇孺到了晚间连前庄也禁止踏足。
横塘想了想,德清是她大舅舅,虽然他们从未相认过。她在同袍阁前问询林峰,问有她帮忙处没有。
林峰正满头大汗地出来,欲往前庄而去。这几天他恨不得自己吃饭睡觉时间都能省出来。“妹妹不用帮忙,自己小心就是,特别晚间关好门窗。”林峰匆匆道,向前疾走着,又想到什么回身嘱咐:“近段日子白天时刻也不要去徽州城了,我们山庄不能有人再出事。”
他边说边走,很快消失在横塘视野之外。
到了黄昏时分,他才脚步沉沉地回来——这又是徒劳无功的一天。
胡乱用了晚饭,洗了一个澡,他在堂前的躺椅上闭目休息,脑子里乱哄哄的,什么都想到,又什么也想不起来。
“你知道蝴蝶儿成蛹前是什么模样儿吗?”
“不知。”
“你知道金龟子什么时候吸露水吗?”
“嗯……不知。”
“真笨,不跟你玩了。”
同袍阁外传来了庄中稚子们的争吵声,端木林峰微皱了下眉头。
“哇……”大哭声又钻入了同袍阁中,“我要跟你玩,你别不睬我……”
端木林峰“啪”推开椅子,跨出院门吼一声:“吵什么,没见快晚间了吗,还在外面游玩?家里大人怎么教你们的?都回屋去。”
外面声息噤若寒蝉,片刻后脚步声噼避啪啪啪地远去,边跑边还传来低低地争执声。
这种孩童的一问一答是端木山庄的传统,商人眼色利落口齿灵便乃是根本。于是每个端木子弟自孩提时期,大人们便有意识地让他们问答之间比输赢,谁问倒了谁,谁答对得多,俨然是庄中的孩子王。当然提问不能漫无边际的,需有命题,花鸟草虫,严冬酷暑,都有个界定在里面。今天那两个孩子显然是围绕着“虫”来争辨的……好不容易天放晴了,他们出来刚玩了个头儿,就被端木林峰一声大吼吓得远远地跑了开去。
“知道竹叶青咬人之后,几步倒吗?”曾经的童稚,端木林峰也曾玩过此类游戏,那天他们界定是“蛇”。
“半柱香。”十一弟端木秀峰总是思维敏捷。
“那么眼睛蛇呢?”端木林峰不死心地追问。
“五步倒。”灵秀的少年懒懒一笑。
“什么时候的蛇儿最毒?”端木林峰改变了问话方向。
“蜇居了一冬,在蝥动刹那的蛇儿最毒。”端木秀峰的星眸明亮。
是啊,蜇居得越久,它的攻势也是最毒的。蛇如此,人何尝不是如此?而山庄中确实是安静太久了……
“五爷,五爷……”狂叫声远远传来,大呼小叫伴随着庄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何事?”端木林峰不自禁跳起身来,疾步出了同袍阁,一把抓住来者的胸前衣襟,“我父亲找到了?”他发觉自己的声音在抖。
“是……是……”庄客的脸惊得雪白。
“在哪里?怎么那么多天都不回家。”
“在……就在庄外,枫林湖边……”
“枫林湖边!”端木林峰喃喃自语,放开庄客的前衫,脚步一阵踉跄。
“是的,在那儿躺着,估计此刻庄主爷,德沛老爷等都已赶过去了。”
“躺着!”端木林峰忽地一声长啸,纵身出了同袍阁。
躺着!躺着!父亲是“躺”在枫林湖边的。急速地掠过幽巷、古井、祠堂、半月池、山庄大门……枫林湖畔一片阔朗,影影绰绰的人群围在那里,窃窃低语有声无声地漫入他的耳中。
“父亲!”端木林峰忽然跪倒在地,再也无力奔跑,从让开的人群甬道中膝行向前,终于看到了被白布盖住的人形。
“父亲,是林峰无能!”他两眼一黑,便人事不知了。
“德清!也是为父的无能。”就在众人一阵忙乱之际,华堂声息也不远不近的传来。他停留在离他儿子尸身几丈开外,脸露悲怆,端木德沛半扶着他。
端木华堂一行热泪终于滚下脸庞。
端木山庄一个早晨便染上了白——白麻的世界。名震整个南直隶的武学世家,三月红事四月白事。三月十五,八叔婆的狸奴被钉死在山庄大门的内墙上,过后十多天,看庄的狗亦死在这里,同样的竹箭,同样的一箭贯喉。四月十五,庄主端木华堂的长子端木德清失踪了三天,至四月十八黄昏时分,自山庄前的枫林湖中浮出了他的尸身。
祠堂下挂着白绫。
端木华堂缓缓合上棺盖。棺木倒是好料,原属端木一族里最年老的长者——端木华堂的叔公。楠木料子,上好的寿材,却是白发人让与黑发人。
端木华堂的斑指扣在棺盖上。端木德清整个尸身被湖水泡得肿胀,脸早就失去了原形,浮浮的耸拉在面骨两侧,看不出他临死前的表情。但端木华堂还是在长子的咽喉处发现了细小的针点,显是被梅花针之类的细小喂毒暗器一针命中而致全身麻痹后,再被人推入枫林湖中。
端木华堂鹰隼般的目光掠过祠堂内的众人,端木林峰整个人呆若木鸡跪在棺前,一言不发,泪流满面也不去擦拭一下;德清的两房妻妾罗氏、莫氏呜呜咽咽地哭泣;旁边德字辈,峰字辈的儿孙们默默坐于一旁宛若泥塑木雕。端木华堂忽地升起力不从心之感,这端木弟子众多,却无一个人能与他并肩站在一起……往日,一遇事儿,只有林峰能够论些长短,端木德清观颜察色审时度势的旁敲侧击几句。而今,他们中一个失魂落魄痛哭在地,一个冷冰冰的躺于棺木之中。其他的儿孙们呢,他们早已习惯于“请庄主爷示下”了。
“别哭了……”端木华堂一声叹息,落座在旁,身形稍显佝偻,他对林峰说道:“打起精神来整治丧事,总要让你父亲落土为安才是。”
林峰终于抬袖拭去脸上泪水,哽咽道:“不行,找到凶手后为父复仇后,用他的人头祭典后才能落土。否则,就算我父亲睡在山上,也难以瞑目。”
“那你一月找不凶手呢,或者半年找不到凶手,你就让德清搁在祠堂?”华堂瞪着他。
林峰恶狠狠道:“找不到也得找到,从杀猫杀狗开始到现在,我已无能,此番若找不到杀我父亲的人,我林峰枉为人子。”
“小五!”华堂失望地看着他,“诱杀你父亲,一关一节,算得如此清楚,引开德沛,在庄外装神弄鬼,又弄出声响误导你母亲……能谋算到这样细枝末节人心关窍之人,你觉得他能片刻之间让你找寻到?”
“有第一个,还有第二个……当务之际,此人如此谋算,就仅杀一个德清就能了事?并不是找什么凶手,这都是将来之事,而是眼下此刻,你的叔伯们,你的兄弟们,还有一庄妇孺们的安危。”
林峰沉默不语,垂下眼皮长跪于地,半晌才冷声道:“一味畏怯退让,非庄主爷的行事风格。”他数声冷笑,“杀了猫,埋了;杀了狗;也埋了;杀了人,更是埋了。一味地在全庄里外戒备森严,您真能保得住不出一丝差池?”
端木华堂也冷笑了,“哦,以你来说,待要如何?”
林峰一时默然。
华堂起身拂袖,离开了祠堂。走出祠堂大门的刹那,他微哂:“请五爷好好想个章程出来,再来告之我。”
华堂疲惫地踱回崇本堂,明堂在旁跟着随着。
“九弟?你说……这是何人所为?是庄内人,还是江湖上?”
走在深巷青石板路上,华堂的思维也幽茫深长。
明堂说:“不好说……不过若是江湖上,我们往远了想,老庄主在世时急公好义,差点儿都散尽了家财。往近了想,我们几十年以来一直专心商贾之事,几乎不问江湖之事……商贾这边因大家都逐利之人,难免会得罪同侪,但这些人又哪来的这等江湖手段来对付我们山庄?所以,说起来根子还是在江湖上。但最有可能的是,还是我们庄内人所为。大侄子的晏息时间,他宅院所在位置,甚至他走路声音的轻重,他妾室的屋子,这个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端木华堂站住了脚,犹自思索着什么,他又抬眼望去,看到前面崇本堂门的风灯兀自亮着,大白天的都没人来熄了它们。这几日乱糟糟的,连仆佣们都象无头苍蝇似的,做事做一茬忘一茬,绮绣也不管管。
绮绣……
华堂沉吟了。他挥手令明堂自便,抬脚便进了崇本堂,穿过第一进前院,从侧廊的的墙门拐进自己的起居院中。
叶绮绣正在院墙下,给所植的望春玉兰浇花。回头看到华堂进院,便过来替他宽衣。
华堂施然抬手,看着眼前的美丽女子。她和他靠得极近,自上俯视她,她的眼睑曲线优美,黛眉弯弯,琼鼻更显俏挺。
“十五那晚,你出去散步比往日要久。”华堂道。
绮绣茫然抬头,蹙眉微思片刻后才道:“那晚月色很好,我在后园多坐了一会儿。”
换好便袍后,华堂步入屋内,坐在圈椅上,并接过绮绣奉上的茶盅,微呷一口方道:“我记得你还令青莲回来取斗蓬,说是坐着春冷。”
绮绣微嗔:“我还让青莲带话给你,一起来小园赏月呢。你却没来。”
华堂眼光稍显深锐,他睃一眼绮绣,轻声叹息,“绮绣,你来庄中,已有一月多,虽比不得你宝月楼精致雅趣,但也算安稳静谥。你们女子,最终所求者不过安适二字。你说可对?”
绮绣一怔,点头称是,“爷说得极对。”她看着他又轻声补了一句:“而且,我也……深爱于你,华堂。”绮绣忽然蹲身下去,将脸靠在了华堂的膝上。
华堂无声一喟,手微抚过绮绣的秀发。
“我时刻想着,若能和你厮守到老,那也算是我的福气。”绮绣的语声忽然有点哽咽,“但是山庄出了那么多事,庄人视我不祥,爷也开始疑我……”
华堂沉默片刻,才道:“德清走了……我……”华堂悲伤地摇头,“我这大儿子为人勤勉,那时候为了助我振兴山庄,耽误了武功研习。其实,其他诸子,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的武艺内功,反而都不及峰字孙辈们。现在被人乘虚而入,先丧身者,是我的德清……”
绮绣轻抚着华堂的膝腿,似安抚似自嗟,“从大爷昨晚上自湖中打捞上来后,小五爷和爷都是悲痛万分,但小五爷却只顾伤痛不理事,诸事还须爷调停安排,您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是不易。绮绣本应和爷站在一起全力支应丧事的,但是,您也知,他们不许我靠近祠堂,所以只得耽于后庄,眼看着爷这么疲累,绮绣于心不忍。”
端木华堂长声叹息,只是闭目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