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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茶事 ...

  •   春天是多雨的季节。
      傍晚时分,一阵急雨刷刷得落在庭院的芭蕉叶上,积起一滩水来,又迅速滚落,流碧不止。
      这样的夜晚,最宜红袖添香,酌酒小沽。端木秀峰添了一件外袍,复坐回窗前,此刻室内光线幽暗,器具用物在哗哗雨声中,散发出陈年的古旧气息。端木秀峰翻了翻手中书册,嘴唇微抿,闭目沉思。
      计三是晚饭前过来的,趁着天光未暗,他打着伞走到宅院的小墙门前,问秀峰的小厮:“十一在干什么?”
      小厮寄思回答:“看书。”
      “吃过饭了没有。”计三边问,边提了提手中的食篮,“香蝶作了些荠菜春卷儿,味道不错……”
      寄思老老实实回答:“还没有吃过,十一爷这几天不怎么高兴。”
      计□□倒乐了,“嗯,这人也有不可意之处?老天总算开眼……快拿去置好碗筷,把你家好酒好菜拿上来,我与十一喝一杯。”
      端木秀峰听到计三的声息,早就出现在堂屋门口,手持书卷笑道:“雨下得那么大,你的春卷怕受潮了……”
      等温了酒,置了碗碟,布好了菜肴后,天已全黑。屋里点起儿臂粗的蜡烛,寄思过来关上窗户,把雨帘挡在外面。屋子里就静了许多。
      烛火摇曳中,照在端木秀峰的脸庞上,有点阴晴不定。计三问:“寄思说你有心思,饭也懒怠吃,只看书……莫非得了相思病。”
      端木秀峰斜了自己好友一眼后道:“你的茶贩得怎么样了?”
      计三道:“还好,为什么问这个?”
      端木秀峰挟起一只春卷,就在半空中并不往口中送,在小碟中沾了陈醋又沾,摇头道:“先吃喝,稍后再说。”
      计三擎杯玩抚,半晌才仰饮一口,“寄思说你看书来着,什么好书啊,看得手不释卷的份上?他妈的,一提寄思这名字就来气,你这家伙就不怀好意。”他忽然粗鲁低骂一句。
      “多雅的名字,你这粗人自然不懂。”
      “我还不懂!我就是太懂你了,你叫我计三,叫你家小厮‘计四’,你啥意思。寄思!你过来,爷给你个新名字,就叫‘拾遗’,路不拾遗。”
      寄思在旁伶伶俐俐笑道:“行啊计爷,你先把我买过去,名字随便改。”
      “我们山庄出了点事儿……”秀峰忽然插入一句不相关的话题,只是口吻仍然悠然自如。他挥挥手,寄思便自行退下了。
      计春华的筷箸停在半空中,微有诧意,“你们山庄能出啥事儿,只有你们山庄寻事,事儿都避着你们山庄呢。”
      “今日,五哥过来找我,他们运往各庄的茶被劫,不知所踪。我大伯父的凤阳茶庄也被焚毁,还连累了半条街的百姓房子也被付之一炬。”
      “哟!”计春华大惊:“这倒确实是大事儿了,你们山庄以经营茶事为主,这茶都没了,你们开在各府的茶庄都要关门了。”
      “我五哥这几天东奔西走,筹到了不少茶,但还是有大缺口,他知道我在祁门买了茶山,找上门来,想从我这里转一批松萝。但是我的松萝品相口味都差了一点……”
      “我们家世代经营松萝,茶质都上佳,除了这几天订走那一批,估摸还五六百斤的货可从茶农手中拿到,往年都是贩给中原地区的郑姓客商,今年他还没有过来,要不,先匀给你。”
      “郑客商既是老主顾,今年必来的。你把茶匀给我,那郑客商岂不跑空了?商贾之道以信为本,这样不太好吧。”秀峰摇头。
      “不是还有你的祁门松萝在嘛!到时候向他言明今年松萝品相不好,可以低价给他,他要不要便是他的事了。”
      端木秀峰仍是犹豫沉吟。
      计春华不耐道:“好了,此事就此决定了。你的事要紧。”
      秀峰道:“损友之利,去补山庄……我毕竟不是五哥,他是将来的庄主,一切以山庄为重。让我再想想。”
      计春华道:“你可当是我朋友?是朋友就别提这些虚的。来点实在的,茶叶拿去便是。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家五哥不到山穷水尽估摸也不会来找你,你家老庄主可是耳聪目明的很,你助茶一事最终肯定被他老人家知晓,这功劳——你说,算在你身上,还是你家五哥身上?可不好说啰。你家老五奔走多日,还不及你举手就解山庄燃眉之急,换我是老五,也到最后时刻来找你了,这事落在庄主眼里岂不显自己无能。”
      端木秀峰微笑:“是这个理!所以五哥来找寻我,我也必然想法子帮他。大伙都看着呢,我每出一砚必得千金之数,此时不帮山庄,难免落人口实,在祖父那里说七说八,我可不愿!只是要折亏了你。”
      计春华摇手:“休提亏不亏。昱岭关若不蒙你相救,我早就被那些盗贼杀了,计家剩下香蝶是个女的不济事,还谈什么生意之道。”
      秀峰一笑而应喏。
      这一晚,他们喝酒喝得很晚才散去,寄思送走计三关好院门时,庭院中夜雨已歇,只屋檐下不时滴下瓦片上的积水,在羊皮灯笼微光下,滴滴嗒嗒不绝入耳,甚有夜唱鲍家诗的味道。
      *** *** ***
      最近体内浊气渐去,似有身轻若燕之相,看来内功有所增长。
      戴临道脸带微笑,坐在茶坡上,心满意足志满意得。
      看来这二十年来对武学的研习还真是没白费心思,他快乐对每个庄内来往的人如是说,但是那些人忙碌的很,没空听他。对此他很不明白,天下的事情哪比得上研修内功心法最为至要?然而端木山庄的子弟、庄客们却忙着把庄外的茶叶往库内堆放。过几日又把库内的茶叶一袋袋往外运,都载上骡车,坐在车辕上呦喝着牲口着向外运送。前阵子还一脸凝重郁郁少欢的少庄主端木五爷,此刻也一脸的欣然,指挥着庄客们过秤码货。
      连一向很少到庄门口看庄客们干活的庄主爷端木华堂亦一反常态的走过荷池月沼,和他的大儿子端木德清闲闲扯话,“德清,你与德沛这次出力不少啊,看来老主顾们还是冲着我们端木的面子的。”
      “哪里,我们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林峰却差点为此事奔断了脚筋,他连找了秀峰几次,才算把事办妥。”端木德清含笑回答。
      端木华堂意味深长点点这个长子,“为儿子请功了!”
      端木德清的团脸一脉温和,他憨笑,“当然,秀峰这孩子当推首功,若没有他,我们山庄又得续筑这二十多年未动土的茶坡了。”
      对于他们的对话,戴临道一点兴味都没有。他只是微有诧异。端木华堂最近总往山庄大门处来,有时候还站在庄门外看枫林湖,戴临道对华堂其实是有点发怵的,情不自禁就想回避他。
      除了庄主爷外,还有一人忽然也对山庄大门注目,那便是十四小姐端木梅影。论起十四小姐来,戴临道总觉这华堂唯一的女孙,缺少武林世家应有气势,娇娇弱弱的大家闺秀模样,很少到前庄走动,但近几日总徜徉到门口来,也和华堂一般看枫林湖许久。
      和这两人不同的是,戴临道有几日没看到表小姐横塘了。他每天在茶坡上练气,横塘总是路过看他一会儿。似对他的“武学”很为感兴趣,这让戴临道大起知音之感。
      想到了知音,知音就到了。
      横塘缓缓至庄内走出。戴临道一见她就招手,“表小姐,我最近有所悟,能感觉到内力游走肢骸之间了。”
      横塘走到戴临道跟前,笑问:“伯伯,你为何每日打坐在土坡上?”
      戴临道一脸严肃,“小姑娘不知道这其中厉害关系,这土堆下面是端木山庄的命脉所在,他们的武功那么好,全靠这玩艺儿!我坐这上头,筑基练气,那便是一日千里的功效,待功成之日,飞花摘叶,都是是手中的利器。我今天偷偷告诉你,你可不能往外说。”
      横塘赶紧点头,投机状道:“嗯,我明白的伯伯。不过……”她拉长了声调。
      “什么?”戴临道忙看了左右,“没人!尽说无妨!”
      “是伯伯的功夫好呢,还是庄主爷的功夫好?”
      戴临道老脸微红,“自然是庄主爷好!他们藏了几手,不让我知道。唉……”
      “除了庄主爷以外,可能其他端木子弟跟伯伯相比,便罕有其匹了吧?”
      戴临道的脸更红了,“唉唉……没交过手,分不清高下。”
      “那伯伯为何不与他们比试呢?”
      “哪有自家人跟自家人打架的道理……啊,那只大黄狗,肥得来,啧啧!”戴临道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他手指着护庄的黄犬,大声道。是啊,为什么没人跟他交手呢?他开始迷茫。
      “那他们之间呢,除了庄主爷以外,谁的功夫好一些。”横塘微微笑着。
      “谁的功夫?”戴临道如蒙大赦——只要不讨论自己什么都好说。“德沛老爷,德清老爷,德湛老爷……都好。但是他们还不及子侄峰字辈的几位爷。”
      “为什么?”横塘惊异。
      “我也不知道。只晓得前年庄里头来了两个挑梁子的,德清德湛老爷打他不过,后来十二爷与七爷出来,打斗了好一回儿,才把来人驱了出去。其中一人不服气,去年春上又来了,正碰上五爷从外面回庄,就那么几招,把那人给打发了。”
      “如此说来,还是五哥的功夫最为了得。怪不得能做少庄主……”横塘沉吟。
      戴临道也陷入沉思。
      “伯伯,你是半路学得武吗?你出去能打倒几个人呢?”
      戴临道一时茫然,横塘的背后却传来几声咳嗽声。转身过去,却是庄主爷端木华堂正站在她原来站过柳树底下,微笑着看她。
      “嗤溜”一声,戴临道滑下土坡,讷讷叫了声“庄主爷”,便飞快地溜走了。
      “傻孩子对着一个半老傻子,也有那么多的话可以问?你一个花朵般闺女,少跟他在一处!”端木华堂笑抚着自己手上的斑指,脸上一派慈和温润。
      横塘瞧着他,百念诸生。自己己费了那么多事,实则只要他老一句话,就算有万千心事也放下了。“您……”她忽然低头。良久过后,一滴泪珠滴在地上,沾湿了尘埃。
      “乖,别这样……景文孙女儿怎能动不动哭鼻子?”端木华堂继续低声哄她。
      情绪如同泄闸的洪流,横塘又一次跪倒在华堂跟前。一个称景文的孙女儿怎能哭鼻子;一个也曾说过,华堂的外孙女儿本该不受太多约束!这种知己的语调——而今一个在牢狱中生死未卜,一个娶得美娇娘享闺阁之乐而不思赎救。“外公真得放弃救爷爷了么?”
      “横塘,你也看到了,我们山庄最近颇不太平,”端木华堂温言道,“此番若能安然度过,我便来老五送你上京,救你爷爷。”
      “但到那时,恐怕我爷爷就完了。”
      “那也是景文的命!”端木华堂语声仿若从极遥远处传过来:“你且起来,跪这里像什么话。”
      没有勇气如同对待那位五哥一样,横塘盘恒在心中的“外公不答应,我便不起来”始终未能出口。
      华堂上前一把扶起她,又复温存的口吻,“那么好的天气,怎的不上城里走走?去散散心嘛。听说你来时骑了一匹小青骢,来,带外公去瞧瞧,牲口好使唤不?若不能,我们马厩中有许多好脚力,你看中哪一匹,外公送你……”
      横塘长叹口气,怏怏道:“青骢很好!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友是旧知的好,坐骑也是原来的好。”
      华堂呵呵一笑不以为意。“闲暇时去城里玩玩罢,别老闷在屋里头胡思乱想……”他大袖挥挥,回到庄内去了。
      横塘垂睫。月沼中仍复风起涟漪,垂柳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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