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磐寺》雪山寂静

15、往事

　　　第十五章往事
　　“‘皇号是自己拼的，名利是自己挣的，别指望默守在安稳的帐中就有人给你封爵赐锦，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这是十一哥离开山庄独立门户时的感怀之言……”端木梅影将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拥被微笑道：“古人语，说老话明天就要下雨，不知明天是否真下雨呢……”
　　一灯如豆，横塘亦脱去外衫，卸了珠环，上了床榻与端木梅影相对拥被而坐。
　　离开潘家牌坊回庄后，横塘一直抵不住的懊悔。她为什么要向十一说谎自己是凌家的人呢！重新回忆与十一的对答，一砚千金是真，但是十一明明白白说要刻砚工钱的时候，则是她说自己是“富可敌国的凌家”人之后。如果……如当初向杨先生一般坦诚自己乃周家后人，引来对方怜悯，说不得一切都不一样了。犹记第一次和这位十一哥相逢，是在阳和城门前，对方也曾为告示上那些枉死的苏州六义士而叹息……
　　为什么要撒谎！横塘恨不得时光倒流从来一遍。将来再遇到十一怎么说，那时候承认自己原本身份也为时已晚，显得不够心诚了。
　　横塘彷徨无计，不由开始收拾行装。潜意识当中，徽州的路已行不通了，山庄多事之秋，杨敏时出的主意，也因为事涉端木弟子而显得怪异。再加上求砚之路不顺遂，再待在庄里还有用吗？
　　横塘的矛盾徘徊，一直等端木梅影至梅楼伴她时，才稍稍为之分神。心思怔忡之下，她还是问了梅影，关于这位十一哥的具体脾性，又为何与十二不睦。所谓知己知彼，才可徐图后事。
　　梅影倒是爽快，一听横塘问询，在就寝前开始讲述关于十一的故事。
　　“十一哥和十二哥、七哥的恩怨可谓是说来话长。”梅影道，“横塘妹妹你也知道的，我爷爷共五个儿子，大伯父、二伯父、我父亲行四，还有五叔都健在，唯独三伯父英年早逝了，而十一哥正是三伯父的独子。”
　　“听我爹说，三伯父出生没多久，就生了一场大病，身子骨一直不好，请了很多郎中，都不中用。还断言说随时有性命之忧。所以三伯父一直受到爷爷的怜爱，自小锦衣玉食长大，不用学武艺，也不用操劳庄务。其实这些伯父之中，保括我爹在内，只有三伯父长得最象爷爷，他若身体不是如此羸弱，也算是个俊朗男子，但是偏偏不幸的是，他骨瘦如柴活像个痨病鬼，身上无一丝一毫英武之气，然而也就是他娶了美得惊人的三婶！”
　　“三婶的美，当时将全庄的女人都比下去。就算是以后，也不见得有人能赛过她了，比如叶绮绣……她美则美矣，比起三婶多了一分风流旖旎，少了几分冷清神秘。然而我们山庄娶的女子都是有点来历的，不是世家商贾出身，至少也要是家世清白。但唯有三婶却是难解的谜团，来历不明，只知她姓朱，有一身变幻莫测的轻功，施展出来形同鬼魅，无声无息。”
　　“那……你爷爷难道答应了，他允许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进山庄？”横塘问。
　　“从此事可见我爷爷宠三伯父之深。那年春天，我三伯父偶动游兴，进城玩耍。回来后整个人都不一样，与以前判若两人，竟是神采飞扬、神采奕奕。后来连续几天他都上城去……二十多天后，他回来向爷爷禀告说他要成亲。当时爷爷很惊讶，因为知道他命不长久，故而从未曾给他订过亲事，而那时候，其他叔伯们都已成亲。爷爷便问他看上了哪家小姐？三叔讷讷答不上来，只说是一个姓朱的女子，客居于徽州城中。这样来历不明的女子，我伯父们包括我爹都认为不妥当，但是爷爷却答应了，还以最快的日程替他们操办了婚事。”
　　“三婶进门后，第一天出来见客，全庄为之哗然！惊为天人。很不明白那么美丽的女人怎么看上了瘦骨嶙峋的三叔，都认为不妥。而最糟糕的是，三婶嫁进山庄才七个月就生下了十一哥。于是渐渐庄内捕风捉影的猜测多了起来，都说十一哥并非是三伯父的骨血。”
　　“后来呢？想来三婶婶的日子不好过罢。”横塘追问。
　　梅影端过茶杯，喝了口茶续道：“是的，唾沫星子淹死人，流言多了，三伯父也疑惑起来，本来身体就弱，再加上生了闷气，在十一哥满月后没几天，三伯就故去了。如此一来，三婶母子日子就越加不好过，很多族里女人明里暗里都躲避着她，还指指点点……但是三婶却深居简出，也不与众人理论，只是静静过自己的日子。”
　　“三婶其实很是博学多才，会写一手好字。十一哥到了三岁时，其他堂哥们都上学塾里去念书识字，唯有十一哥没人理会，三婶就关起院门自己教。只是其他堂哥们的武艺都由自己父亲授予的，而十一哥却没人教他。那时我爷爷并非时常在庄内的，常在江湖上走动，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庄内，于是那年冬天趁爷爷回庄之际，三婶带着十一哥跪在崇本堂前，让爷爷亲自教习十一哥武艺，练气筑基。又一次出人意料，爷爷竟然答应了。这样一来，众位哥哥自然不高兴，要知五哥哥也不过是大伯伯授予技艺而已，他是长孙，将来要继承山庄家业的人，是下一任庄主，所得却是爷爷偶尔的指点。而十一哥竟越过五哥头去，众人能乐意吗？五哥本性忠厚倒没什么，其他堂哥气得不行，整日价想法子捉弄十一哥，其中以七哥和十二哥闹得最厉害。但十一哥除了跟随爷爷外，便是在自己小院中静习练字，并不常出来走动。”
　　说到此说，梅影忽悠长地叹口气，续道：“但十一哥毕竟是小孩子，男孩儿玩心重，整天闷在自己家屋里，他自然受不了，有时也贪玩出来。那时候十二哥和七哥常常挑衅他，于是他们就约着去庄后的山上废弃寺院中打架……”
　　“为什么到后山打架？”横塘不由好奇。
　　端木梅影“噗哧”一笑，“这是堂哥们的攻守同盟之约定，让家里大人知道他们打架，是要受罚的。所以他们打架时，从不打脑袋，只往身上喂招，无论输赢，都不许向大人吐露。本来，十二哥和七哥两打一，是他们占便宜。但不知是天资的关系呢，还是爷爷亲自教出来的人硬是与众不同，反正这架打下来，十一哥固然伤痕累累，十二哥和七哥也没讨什么好，可谓是二败俱伤。”
　　“本来么小孩子们打架也没什么深仇大恨，谁都是这么过来的。然而有一天，爷爷教了十一哥哥几招功夫后，让他自个儿回宅院。在路过七奶奶宅门时，见对面两只猫儿在打架，十一哥就站在那里看住了，后来猫儿上墙，打得甚是厉害，十一哥兴致盎然下，视线又够不着猫儿的影，于是就在站在七奶奶石门槛上踮着脚看，右手扶在门把上。不想七哥十二哥刚好找七奶奶小孙子玩儿后出来，看见十一哥背着他们站在那里，我哥便努了努嘴，十二哥一记弹腿，踢关了大门，沉重的木门就生生地夹撞在十一哥的手上……”
　　“啊！”横塘倒了口冷气，“怎么这样！”
　　梅影长长叹了口气：“其实两位哥哥本意是想把十一哥关在门外的，小孩子哪知道轻重啊……当时，十一哥痛得身子都蜷伏起来。七奶奶一见模样儿不对，忙抱起十一哥直接就把人送到爷爷那里，爷爷摊开十一哥的手一看，已红肿得如馒头一样，而十一哥早痛昏过去了。三婶得人报讯后，第一次失态的在山庄狂奔，还使上了轻功……二问不说便闯进了崇本堂，搂住十一哥，泪流满面。而那时，众人才知三婶轻功之卓绝，就是江湖上也罕见。”
　　“爷爷当即带着十一哥，快马加鞭至徽州城里找最好的骨伤郎中，用最贵价的金创药。又连夜至江南寻访江湖上有名的，一位叫什么“鬼见愁”的名医，用三招剑术交换才让十一哥的手得以保住。本来，这只是小孩子之间的祸事，但是，爷爷出门前命人把我哥和十二哥关在祠堂不给饭吃。我母亲和四婶就不乐意了，特别我四婶是城里汪家的女儿，从小娇养着长大，当初嫁到我们庄里时，奁妆丰盛妯娌之中无人能及，把谁放在眼里过？她天天到三婶家门口骂，说妖精娘养出妖精儿子，说十一哥是装死，小样儿装给谁看？三婶初时不理，后来一恼，便……”说至此，梅影便笑了，脸显赧色。
　　“快说，便如何了？”横塘推着她。
　　梅影叹气：“那天早晨，四婶被绑在后园里的梅树上，只着小衣，光着膀子裸着小腿。最不雅的是，当时发现她的是戴临道。后来为了此事，戴临道被勒令从此不许进内庄，只得在外庄走动。此事伤及我十二哥脸面，他自家被罚倒无妨，他母亲为此受辱，把他恨得不行。”
　　这还真是一地鸡毛呀。横塘也无语了。
　　“这事确实是七哥和十二哥不好，大族之家，兄弟和睦最为重要，他们怎能去欺凌十一哥？再怎么说也是亲叔叔亲伯柏的遗孤，虽然庄人曾怀疑十一哥非三伯的骨血，但随着十一哥渐渐长开，是人都能看出他和三伯有多相似！”梅影嘿然。
　　横塘歪头瞧她，“七哥可是你亲哥哥，你竟不站在他这边说话，梅姐姐倒是难得的深明是非。”
　　梅影微哼，“我哥淘得很，他仅我一个亲妹妹，我还有一次被他推进荷池里去呢，其他堂哥也爱捉弄我。这庄里，只有十一哥和五哥有做哥哥的样子，从来客客气气的极有耐心……这场风波过后，十一哥和七哥、十二哥才算是真正交恶上。十一哥手伤好后回庄，他们三人相逢时，我哥和十二哥哥因为庄主爷责罚甚重，便对他怒目相视，而十一哥也是神情冷冷的，三人之间从不交谈，也不像以前那样上后山打架去了，竟是形同陌路。”
　　“然而就在十一哥七岁那年，我三婶突然失踪离开了端木山庄，把十一哥遗弃在我祖父身边……爷爷他一手带大了十一哥，他长得象三伯，又聪明，学什么会什么，一教就会。祖父爱重十一，也就不追究三婶不告离庄的行为了，他一直带着十一哥在身边，有时出外行走江湖时，也和十一哥不离不弃。”
　　“爷爷从小带大的孩子，都会有感情的。”横塘不由悠然出神，不其然的，她想到了周景文。
　　“我也是这样想的。”梅影微笑。“然而就在十一哥十二岁那年，失踪了整整五年的三婶突然回来，说是在鄱阳湖置了所宅院，想接十一哥出去。三婶这样狂悖行为，令庄人很是侧目，哪有男孩子随母亲走，而不留在本家的道理？十一哥到底是姓端木还是姓朱？爷爷把十一哥领到祠堂里，让他当着列祖列宗的面自己做决定。十一哥却做出了出人意料的决定，他要去徽州城里拜杨敏文先生为师学制砚。十一哥的决定把爷气笑了，直说‘杨敏文眼光倒不错，这什么时候的事情，悄无声息的把我最聪明的孙子就这么拐走了。’话虽如此，十一哥不跟三婶走，倒让祖父舒了口气。从此以后，十一哥去了徽州，鲜少回庄了。又在两年后他十四岁那年，受杨先生嘱咐去江湖游历，说‘先生说的，刻砚之技虽然小成但灵气不足，要游历江湖河山才能增长灵韵之气’。我祖父虽说‘杨敏文比我还会折腾我们小十一’，但还是让他出门了，十一哥离开徽州两年后回来，就在城内开了砚馆，借了计家大院一处宅院居住至今。”
　　那晚聊天至夜阑人静时分，横塘还是微有失眠，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窗格子外响起沙沙细雨中，润于无声中。她才神思昏昏欲将睡去。
　　却蓦地，端木梅影踢了一下被子，语气酸楚呜咽道：“十一哥哥，你能不能不走？”
　　横塘被吓了一跳，在黑暗中借着夜光模糊地瞧她，端木梅影轻浅的呼吸，双眸闭着，原来是说梦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