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磐寺》雪山寂静

13、父子

　　下午饭后，端木林峰到了自己宅院中，换了一套天青色锦衣，同色的束带上佩上一块鱼跃玉佩，便出门去了。
　　黄骠马脚程快，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徽州城。
　　直接到了汪府门首，他递贴子拜谒。
　　过不多时，汪三便跑来了，眉飞色舞：“五哥，怎么得空过来。快快请进，我说呢，今晨早起就左眼皮子直跳，原来主的是端木山庄少庄主大驾光临。”
　　端木林峰点头微笑：“世兄客气了，林峰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令尊此刻是否在府上。”
　　汪三将手一摆，肃客入厅道：“不巧的很，家父昨日因家中俗事去了扬州府。五哥若有急事，我等他老人家一回来，我便命人到山庄来请五哥及庄主爷，专门在太白楼侧身陪宴如何。”
　　“哦，这么不巧？”端木林峰目光一闪，笑意盈盈盯着汪三，“可惜了，我本来有一桩生意想请世叔发笔小财，看来……不知世兄能否做主？”
　　汪三笑容可掬道：“什么生意？承蒙五哥垂青我们汪家，我汪三就是拼死也要吃这‘河豚鱼’。”
　　端木林峰与他相视哈哈大笑，“世兄又说玩笑话了，你们财大气粗，再大的生意都见识过，哪里能‘毒’死你们。”
　　汪三微笑不语。厅外却闻佩环叮咚声，进来两青衣小婢，一个托盘至端木林峰身边，一个从托盘中取下茶盏放置在茶几上，而后俩人又走至汪三旁边，见汪三手一摆，才福一礼慢慢后退出厅门。
　　端木林峰端起茶轻呷一口，见上面茶叶半卷微舒，亭亭立于杯水中，正是今年新茶。唉，现在最心烦的就是此物啊！
　　“不知世兄有无意思经营茶道呢？”林峰说。
　　汪三一付愕然状，不解地瞧着林峰道：“贵庄不是在南隶十四府经营有茶庄？把齐云山的茶山都包了下来，我听表弟晚峰曾说过，这几年生意做大了，还想着把那些小茶商占据的婺源茶山也吃入山庄，怎么今日五哥问我们想不想做茶叶生意？这不是开玩笑吗？”
　　端木林峰正色道：“实不瞒世兄，我们庄里想把茶庄开到苏杭去，这两年一直在打听那边的行情，苏杭那边已有卫家经营茶业生意，盘踞数十年，所以我们山庄在那边，要么不做，要做必须做大。而今时机成熟，却还欠缺一些钱财，又舍不得将这笔生意拱手他人，想着汪家与我们山庄素有联姻之亲，肥水不流外人田，所以我今天才特特找上来，想来也只有你们有些余钱和我们一起能杠盘得苏杭一带的茶叶经营。”
　　汪三瞟了一眼端木林峰，沉吟着，“这个，我是不能私下里做主的，要等家父回来再商议，五哥能否等我三天，我三天必定给你回话。你也知，我们家经营盐道，是大宗的买卖，有闲散的钱财都用在这上面，所以此事我一个杠不下来，只能家父回来再做商议了。”
　　端木林峰双眉微挑，笑道：“行，就等你三天！”
　　告辞的时候，汪三送至门外，端木林峰蹬石上马，一拱手道：“世兄不送，三日后听你准信。”便挥鞭而去。
　　事情虽有转机，但林峰心里仍沉甸甸的。这汪家太过油滑，明明汪承瑞是在家的，他来时早已打听清楚，汪三却谎称他父亲去了扬州！这三天，汪家必然会去打听端木家是否真得问鼎苏杭，难保不会探明山庄的真相，藉此机会，不免会落井下石，就算他们能帮忙，让自己稍得喘气的机会，也必然狮子大开口，在利钱或分利约定时敲诈自己。可惜了自己的外祖罗家，财力有限，不能在此事上给自己一定助力。
　　林峰黯然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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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木德清披衣而起，罗氏忙将金创药捧了过来。“德清，该上药了。”
　　端木德清轻咳一声，“这几日怎么不见林峰？”
　　“公爹不知派了他什么事儿，这孩子忙得脚不落地。”
　　“如此……”他沉吟道：“若你见到他，叫他到我房里来一趟。”
　　罗氏答应一声，帮他把衣衫穿上，细细理了他的衣服襟带后，就蹑步出去，并带上房门。于是他斜倚在炕桌上，陷入沉思。
　　所谓知子莫若父，林峰这孩子心思瓷实，做事细敏。这样的性子，将一方商铺交与他打理是再理想不过，若将一庄重务压在身上，并不很恰当。因为作为一庄之主，林峰不够心机，还不够豪气，更不够狠！少了这三件，就像是剥离了皮毛的獐鹿，就算是坐上庄主这位置，虽无猎手之觊觎，也需付出血淋淋的代价。
　　庄主爷向有识人之明，估计他老人家也认识到了林峰身上存在的不足之处，于是趁着这次庄内的变故，竟是袖手旁观，一任林峰独自去面对这起迷离莫测的事件。庄内杀狗杀猫，内忧未除，庄外新茶被劫，凤阳茶庄被焚毁，外患重重。端木山庄确实是太平太久了，变生不测的事端令庄内人人自危，十四府的茶庄庄主纷纷撤回，甚至昨天远在北直隶的五弟德沛也已回到庄中。
　　这样重压之下，林峰已着实被压垮了，连续三天，连碗囫囵饭都不曾咽下过，也是这三天，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祖父折腾孙子，他这做爹当然心疼儿子了。
　　晚饭后，林峰回来了。
　　听到院门响后，他的母亲罗氏下去瞧他，端木德清站在楼上围廊的美人靠前，看着他们娘俩在天井处讲话，罗氏似问了他句话，林峰则沉重地摇了摇头。而后，罗氏指了指身后楼上，林峰便抬头看了上来，与端木德清目光相触。德清微微点头，林峰就拾梯上楼。
　　缓缓踱进简厅，端木德清舒畅地睡倒在春凳上。端木林峰进来后坐在四方桌前，罗氏亲自端上来一托盘，在他面前放了精淡的薄粥，和一碟素食。
　　端木林峰动箸扒拉几口粥后，便停箸不动。
　　端木德清看着儿子深深叹气：“事情办得不顺利吧。”
　　林峰微蹙眉头，嗓音微哑：“嗯！”
　　“汪家那边有无回话。”
　　“我那天到汪家去，就已预料事情不成，汪承瑞明明在家的，他儿子汪三却推说不在。那时候，我便已知汪家没戏，所以才另寻出路，不过收效不大，主要是我们家的茶货实在太大宗了，无人盘得下。至于汪家，已经三天过去了，他们到现在都没有回话，可见事情已黄了。”
　　“汪家那边，你四婶是汪承瑞的堂妹，晚峰是汪三的嫡亲表弟，要不让他去催催，顺便讨个准信儿。”
　　“我已对十二弟说过此事，但他不肯去，说爷爷成亲那天，汪三出言不逊，他大为光火，与汪三闹翻了。”
　　“鹤洲，如此我们竟无路可走了？”端木德清深深叹息。
　　“不！”林峰忽地抬头，眼眸中闪着痛楚，轻声道：“我怀疑这几天的事本就是爷爷设的一个局，他这是在考较我到底有多少能力担负得起庄中大事，他不惜毁掉一个茶庄，十几骡车的茶叶来验证山庄经收风霜的能力……”
　　端木德清震惊了：“这不可能，鹤洲！你祖父不可能那么做的……”
　　他没有说下去，凭什么相信端木华堂不会那么做？庄主这几年确实较以前温和的多了，但林峰的猜测也不无道理，这样的事确实像父亲早年的行事作风，他一再宣称，携美妓，归山林。等林峰羽翼丰满后，就到齐云山别庄去。谁又能保证这不是他归隐前的试金之计呢！
　　端木德清沉吟片刻，道：“不如，你去找找十一？”
　　“十一？”林峰犹豫。
　　德清说：“是的，十一。我听说……他在祁门收购了松萝茶的茶山。他自从跟杨敏文学砚以后，靠着制砚赚了不少钱，都用来收购了松萝。”
　　林峰道：“此事我也听说了，但是祁门的松萝据说品相不好，味也不够醇。”
　　端木德清“哎”了一声，“十一打小有主意，断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他既把全部身家都投在祁门松萝上，可见必有可为之处，再者，他和计春华混在一处，你要知，计家的松萝可是出了名的。”
　　“……”林峰只是沉默不语。
　　端木德清心一沉：“你没去找过你十一弟？还是你找了他他不搭理你？”
　　“我没去找过他。”林峰说。
　　“为什么？为何不去试一试，这个时候不是你摆少庄主的架子时候，什么都得去尝试。你别看你爷爷现在风光，但年轻的时候可是什么脸色都看过的。”
　　“我……”林峰哑然无语。
　　“你在忌惮他！”端木德清哑然失笑，“这你就错了。我们山庄中能有今日，并不是靠你爷爷一人才撑起来的，也有你堂叔叔，堂叔祖们的功劳。强将手中无弱兵，你若忌惮兄弟们的能力，你一人能撑起一片天？”
　　林峰摇头道：“爹，我是那样的人吗？只是他与十二弟、七弟等不睦数年，我若去找他，以后更派遣不动七弟、十二弟了。毕竟在这庄中的是他们，而不是十一弟。同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
　　“你现在已经指派不动老七老十二了，你让十二去汪家，他肯去吗？君子喻与义，小人喻与利。十一与你情份一直不错，你让他帮忙，他当不会袖手的。”端木德清深深叹气。
　　林峰忽地抬头道：“父亲，我明白了。我明天就去找他！”
　　待林峰离开后，德清起身，穿上外袍往外走。
　　“德清，这么晚了你到哪里去？”罗氏在身后说。
　　“去崇本堂！”端木德清说。
　　至端木华堂处，他老人家端坐在庭中喝茶，叶绮绣斜倚在廊庑下正低首试琵琶的弦。见到端木德清进来，便袅袅娜娜的出去了。德清瞧着她背影一眼，腰肢儿好细，父亲老人家可真会享乐。
　　“这么晚了，怎的不休息，伤势如何了。”端木华堂替自己的大儿子沏一杯茶。
　　端木德清侧身坐他对面，“好多了，庄里最近事情多，儿子心中不安，所以过来和父亲说话。”
　　端木华堂拂杯盖，道：“我还好，这庄中细务都有林峰照料，德清你这儿子生得不赖，做事勤勉细致，待得在过几年，他办事越发老成后，我也该是马放南山了，归隐享福去。”
　　端木德清微微一笑：“父亲又说笑了，这庄子若不是有您老人家主心骨在，林峰办理庄务才得以顺顺当当的。”
　　华堂悠然笑道：“这口气，是替你儿子说情来了？”
　　德清憨然而笑，“父父子子，我是您老人家的儿子，小五也是我儿子，我受伤了，父亲您挂心，小五办事不力，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挂心。”
　　华堂嘿然一声，“你这个做父亲当然挂心儿子了，我续弦，你这个做儿子的，听了你儿子的话，躲在别庄里，为自家儿子摇旗，此刻却在这里谈什么父父子子。”
　　德清干笑，“父亲责备的是，姜毕竟是老的辣，我与小五还是得听父亲的……鹤洲他更是年轻不知事，父亲你向来器重他，还得锻锤他一段时日才是。”
　　稍坐一会儿，看着外面梆子连起二响，已是二更天，他就告辞出来。在宅院外碰到正踱步回来的叶绮绣，廊庑下的羊皮灯透着朦胧光泽，映得伊人身姿如梦似幻，黑暗中但见她嫣然一笑：“爷走好。”
　　端木德清轻咳一声，便走出了宅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