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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芳一!笑容の背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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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小五郎借参佛之名去吉祥院求见了僧正寿水。
频频闹出失踪事件的寺庙内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大出小五郎意料之外。不过仔细一看,前来参拜的香客中显以女子居多,或许是失踪者皆为男子的缘故,但是即便如此,普普通通的一间寺庙内香火又怎会如此鼎盛?
小五郎心内疑窦丛生。
在负责接待的小沙弥的引领下,小五郎来到寺庙后院的禅房。
朝向庭院的窄廊上没有安装遮挡风雨的隔扇,于房内便可将整个庭院一览无遗。院内满植枞、梅、紫苏、辛夷等树木,如果时逢暮春,想必花木扶苏、景致绝佳,但是,现在只能看到光秃荒芜的枝干。
小沙弥奉上茶,便离开了。
大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焚香味。静寂日光、曲折回廊,冷风偶过檐下,风铃奏起乱曲,除此之外寥无人声。前殿的喧嚣遥远得仿若隔世。
坐在廊下等候的小五郎忽觉身后有人。
窄廊尽头,远远走过来一老一少两名僧侣。老僧看上去约莫六十来岁,瘦似竹竿的身躯上法衣随着步伐的节奏晃来荡去,下垂的眼梢和嘴角都挂着不可捉摸的冷笑。年少僧人一袭月白僧衣,眼细长而上吊,唇如敷朱,神态恭谨地紧随在老僧身后。
小五郎大概猜出老僧是吉祥院的大僧正寿水,年少的那位却不认识。
“贫僧寿水。”老僧果然这么说,接着指着年轻僧人道:“这是贫僧的首席弟子芳一。”
芳一娴静地向小五郎行礼。
两位僧人眼帘下垂、面无表情的端庄态度下隐隐流动着不为人察觉的敌意,而那一丝敌意随着小五郎说明来意,变得愈加鲜明起来。
“所以,官差大人是怀疑那些少年的失踪与本寺有关喽?”听完小五郎的述说,僧人芳一尖锐地发问道。
“啊,那个,也不是怀疑,只是想确认一下失踪少年的行踪。”小五郎含混地应着。白天的小五郎是一个“得过且过的糊涂捕吏”。
“不管是三春屋的少爷,还是玉屋的继承人,都没有见过。”芳一冷冰冰地道。
“这样啊。”小五郎继续着自己的糊涂扮相,示弱地道。
“实际上,因为每天来参拜的香客众多,本寺是没有办法一一记得的。”老僧寿水慢条斯理地补充道。“如果没什么其他事的话,颂经的时刻到了……”寿水站起身来。
“这样的话我就理解了,叨扰了。”小五郎跟着站起来,忽又想起什么似地转身问道:“不知贵寺供奉的是什么菩萨?”
“吉祥天女弁财天。”
“噢!是尊女菩萨啊!”小五郎仿佛没有看见寿水与芳一急于摆脱自己的逐客举动,继续摆着‘我怎么没听过’的困惑样儿装糊涂。
“弁财天是专门司掌福德子嗣的女神,大人如欲乞福求子,可带夫人来本寺上香。”
青年僧人芳一解说到末了,木无表情的脸上冷不丁漾起了笑。嘴角笑着,目光里却寒意似冰。
给那样的目光看过——就象被冰镇住了心头。
小五郎突然觉得一阵冷。
真是令人不快。
告辞时两名僧人盯视的目光仿佛烧红的锐针,扎在小五郎背上。那副模样,若说心中无鬼,绝不可能,但是,却没有确凿的证据。
恐怕就算有证据,对奉行所的那些大人们来说也只是徒增麻烦吧?
小五郎一边思索着,一边朝外走。木屐踏在庭院中将融未融的那一方冻土上,似乎可以感觉到脚底下泥土的柔软,蓦地,小五郎停住了脚步。
径旁,一树辛夷中的一枝有如美人临水照影似地垂下了枝桠,正在风中迎着小五郎轻颤。
枯瘦的枝上居然绽着数蕾白花。
这是今年的第一朵春花吧。小五郎才这么想着,便留意到白花中有一朵沾染了异样的猩红,在苍寒里分外凄艳地绽放着。树干上也留有多道宛如遭谁奋力撕抓过、弯弯曲曲的爪痕。爪痕没有蔓延到的树干根部,就在那儿,有顽童戏闹似地以白垩画下一只三足的飞鸟。
乌鸦么?
小五郎蹲下身正想细瞧,背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脚步声粗重有力、气势汹汹,显然是冲着他来的。小五郎一察觉到便欲起身,然而,他方一动念,就有一只粗壮有力的胳膊穿过他袴下,同时衣领子一紧,脚步忽然一浮。有人一把将他打横举了起来。
小五郎手指闪电般搭上腰间长刀,忽又放下。
“住手!”有人呵斥。
听声音似乎是首席僧人芳一。
袭击小五郎的人嘟囔了一声,仍没有放手的意思。芳一又喝:“住手!安乐!”那人这才像是被主人呼到了名字的恶犬,松手将小五郎放了下来。
小五郎方才被人擎在头顶,便觉此人极为高大,这会儿双足着地,终于看清举起他的是一个身高六尺有余,肌肉虬结的丑陋武僧。
“渡边大人,方才失礼了。”匆匆赶来的芳一合什道歉,秀长目中依旧流转着吊诡的笑意。“这是在下的师弟安乐。他常年在比叡山中修习武艺,生性粗鲁不通礼数,不知道大人身份,所以才多有得罪,请不要放在心上。”
小五郎整整衣裳,长嘘口气,煞有介事地抱怨道:“我倒算了,要是伤到平常百姓可如何是好?”
“大人放心。”芳一眼中闪烁着针一般的锐芒:“安乐只会对不怀好意、偷偷摸摸的歹人下手。”
“啊,啊,还是小心些为好,如今这世道贼喊捉贼的可不少。”
若无其事的回答让芳一涨红了脸。小五郎感觉到站在一旁的僧人安乐正死死地瞪着他,像是一匹随时准备冲上来咬住他咽喉的巨狼。
风,悄然停了。
那一朵溅有猩红的荏弱白花似乎承受不住骤然变得凝重的空气,早夭地离开枝头,落到小五郎肩上,还带着一截幼梗。
若有若无的花香里夹杂着小五郎熟悉的铁锈味。
高大僧人安乐终于按捺不住似地狂吼出声,踏前一步,将落花抄在手中,揉得粉碎。
“安乐啊,你又失礼了。”只这么一瞬,芳一酡红的双颊又恢复了苍白,唇角浮现起微笑。“说起来,安乐大概是没弄明白町奉行所的大人怎么会跑来寺社里查案呀。”
小五郎本就心虚,兼之为这忽然绽放的笑容失神,‘啊’了几声,疲软下来。
鲜少有男人笑起来如此好看。
甚至带着几分不属于男子的艳冶。
小五郎从中嗅到了异乎寻常的危险气息——那是久居黑暗中的人才会散发出的阴郁之气。这个容姿秀丽、举止得体的年轻僧人绝对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张脸。小五郎确信,而高大得如同一头野兽的武僧安乐,应该也不像芳一所说,只是在比叡山中修习武艺那般简单。
“露出狐狸尾巴来了。” 麹町的某间茶屋内,小五郎将寺院之行的经过一一告知阿菊。
小五郎在向芳一和寿水叙述事件来由时,故意隐去了玉屋少爷失踪一节,然而,本应对此一无所知的芳一却说出了‘不管是三春屋的少爷,还是玉屋的继承人,都没有见过。’的话语。等同于不打自招与失踪案件有关。
“说到狐狸,我感觉咱们的尾巴也要被人揪出来了。”阿菊撅起红唇,两条细长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结。
两人此刻正身处悬挂着重重帘幕、充溢着暧昧情趣的二楼单间内。在此见面乃是阿菊的主意,因为住处被不知道是加贺屋还是衙门的人盯上了,令得她相当烦恼。
“一出家门,就叫人跟上了,照这样下去,连生意都不能做了呀。”
“跟踪的那人现在在哪里?”
“喏,就躲在茶屋左边的招牌下,想要隐蔽身形呢。”阿菊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嘲弄,显然跟踪她的人毫无经验。
小五郎侧身掀起一角布帘朝下张望,果然在招牌底下贴着墙根蹲有一个人影。那副缩手缩脚又一根筋的稚气样真是再眼熟不过了。
此人正是小五郎的同僚——大河原伝七。
加贺屋杀人案中唯一可以追溯到的线索便是由三弦师傅阿菊推荐的乐师阿凉。毫无疑问,从凶杀现场凭空消失的美人乐师存有重大嫌疑,但是,对利益向来有着极强判断力的町奉行鸟山景意大人在加贺屋两父子双双丧命之后,大概觉得就算破案也捞不着什么好处,马上对追查凶手失去了热情。所以伝七的跟踪行动并非出自负责指挥的与力指派,纯属在责任感驱使下的个人行为。
这一日,伝七依旧跟踪着阿菊。
两天下来,伝七发现:乐师阿菊是个极其随心所欲的女人——有时候看上去像是有正事要办径直走着,忽然就被吴服店或者梳妆铺吸引,留在那儿消磨上大半天;有时候走着走着会突然改变前进路线;甚至索性顺着原路倒退回来,弄得本就不擅长跟踪术的伝七狼狈不堪。好在阿菊今天居然很爽快地就走进了一间茶屋,让伝七大大地松了口气。
“真是拙劣的隐蔽之术啊。”
缩在招牌后的伝七被发自头顶的调侃语气吓了一跳,抬头便看见小五郎那张笑眯眯的脸。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五郎已经来到伝七身后。
“莫非,伝七你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吗?”小五郎无视伝七拼命叫他安静的手势,故意大声道。
“渡边前辈……小点声!”伝七拽住小五郎衣袖,试图将其拉到看板后头,可是,却失败了。
小五郎一手叉在腰间,大大咧咧地挑起茶屋门帘,引得屋里的女客们一阵惊呼。
“藏藏掖掖的也叫男子汉吗?”小五郎继续大声嚷嚷着。“是哪位姑娘?快指给我看看!”
伝七顿觉周围射来无数异样的眼神,噌地红了脸。
正当两名武士在茶屋大门口拉拉扯扯的时候,一个女子悄悄地从侧门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