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18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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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妆虽艳非是我
几日后，日午，潇池拄了新镰，遍身结着一层细汗，望了金乌叹一口气。最后一点蔓草终于除尽，潇池拾了细草丢入竹箕，不由再叹一口气。
在此已不知若许日，单蔓草便不知割了多久。他依稀记得，来时仿佛季秋，自己冻饿倒在门前。又过了若许日，如何秋阳仍是这般熠熠，他一丝不觉着冷。
潇池再望金乌一眼。心头忽的一阵别扭，他身上一个寒颤，忙又低下头去。手中握紧新镰，心头挥之不去。潇池眼前一副金光华胜，一见了太阳都别扭，就想起知微手中那副花簪，赤足真金，光华灿灿，花鸟为文，颤颤巍巍，轻轻一插——
正插在潇池头上。
咯泠泠，潇池又一个寒颤。拼命摇了头，将脸都捂住了。俯首埋上膝头。
那一日，自前日同知微说定了，第二日知微果真带了钗钏来。大小一排梳篦，黑丝缠线、头油，义发义髻，还有一对儿赤足真金的花鸟华胜，颤颤巍巍。
潇池望了知微行头，直直怔住——如何还来真的！她何处来的钗钏！未及出口，知微手上一举梳儿，一脸得意的笑。
潇池心中叫苦，无奈望她许久，到底不忍令她失落。到嘴边的反悔之辞又咽回去。
知微却得了意，还教潇池好生捧了妆谱与她，她则仔细比着，一点点梳顺他一头长发，抹了头油。头发顺好，知微将他发鬓稍稍垫起些，向后一股梳平。潇池比照着，不时望望铜镜，她大抵要梳个垂髻。
魏晋风流，则是吴带当风，不单衣袖飘逸，连女子妆发都别作一格。潇池看着镜中知微将他头发拧了，缠了，头上平平整整。先还不在意，再后来，女道长笑笑脸儿埋在他背后，一脸认真，将自己头发缠了又拧，拧了又缠，系作几段。随日影南转，愈绑，知微脸上渐渐舒畅，潇池对了铜镜眉毛却愈拧愈紧。头发拧罢了，知微忽然夺走铜镜，埋在床上不许他瞧，小手高高举起粉帛。
一个时辰后，知微最后挑下潇池几缕鬓发，将奁中华胜正正插在潇池额顶，长舒一口气，手儿从胸前压下按在丹田，郑重收了功法。
潇池已是百爪挠心，知微终于将铜镜拾起，向潇池一递。
潇池捧了铜镜，一声尖叫险些掩不住，生断在喉咙口。铜镜差点被他掼在地上。
知微赶快抢过，埋怨似的望他一眼，袖子擦擦铜镜，重举在他面前。
“不错罢？”僮儿脸孔看不见，声音都得意。
潇池一瞬的生气、委屈，满腔悲愤，却不可解的，一丝幽微的……赞叹。镜中自己早被扑了一层细粉，眉毛描画得细长入鬓，形入远山，一抹朱红轻点，正正落在唇尖。一张俊脸分明仍是鼻骨崚嶒，棱角分明，却凭空的，多处几分妩媚，眉梢眼角尽是风情。他稍一动脸孔，叮叮当当，头上华胜，鬓角发丝，颤颤巍巍、丝丝缕缕，飘逸中斜溢出几分多情，一时竟真有些男女不分起来！
潇池惊恐不已，瞳孔长大，镜中“女子”随之面露惊恐，然而这般表情不觉“露馅”，却反多几分梨花带雨。潇池更加惊恐，胸中不断涌起尖叫冲动，压下再起、起了又压，无数次手几乎就要夺过铜镜掼在地上，心中崩溃，简直支持不得。
知微听他没动静，侧过嫩脸笑对了他，却见他似泣似怒，面孔通红，一双苍白的手在膝上捉得紧紧的，她急声阻止道：“哎呀哎呀你别哭呀！哭了妆要花的！”
潇池看她一眼，更加是欲哭无泪，抬手拆下金簪，险些就要掼在地上。知微“啊呀”一声，潇池一顿，滞了一回，最后拍在案上。
他脸埋进桌儿里，伏在袖管上。好久没动静。
知微闪着眼睛，捧镜待了他。许久，仍不见他出声，她于是爬在墩儿上，小手一下下抚了潇池背后。
“你别难过。这个不好看，咱们下次梳别的。”
潇池埋头不理她。知微一下下抚在他油光水滑的垂髻上，慢慢说道：“你别急，我头一次梳，未必好。等我回去仔细再研读了，今日那髻子结得未必对。下次必定好！”
对面袖低却传来“噗嗤”一声，还带了鼻音。潇池抬起头来。
“再不必读了，髻子结得极好。”他微不可见的，却笑了。
知微圆张了眼睛，对在潇池眼底。“你哭了？”
潇池闻言垂眼，避去知微目光，小心沾去泪痕，却不肯使新妆花去。
“你哭了！恁么不喜欢么，不好看么！”知微忽然慌了，拉住了他，一下下摇了他手。
潇池沉默一阵，最终摇一摇头。“并非……丑陋。只是从未见过镜中如此……难于……”
“不好看么，是不好看么！”知微直言截道，反复是这一问。
潇池望她一阵。许久，他他叹了气。
“好看。”潇池盯在知微眼底。“然而这却非我。虽是华颜，我不愿如此。”他如此说道，颜色认真，却无一次怨怪意思。
知微却惊住，小脑袋飞快旋转，却转不出这句意思。她望了潇池，潇池玉面如酥，顾盼神飞，却无一丝笑容，郑重瞧了自己。知微同他对瞧一阵，忽然鼻子一哼，泪水成颗地夺眶而出，她再望潇池一眼，忽然抽噎一声，眼一闭，嘴一撇，扯了嗓子哇哇大哭起来，声音震透屋宇。
潇池立刻惊住，慌了神拉住知微手连声哄劝，知微却一句不听，放声哭闹，那哭声连喉咙都破音，潇池见状连忙抱起知微，捧在怀里起身在屋里来回走着，边摇边哄，全是“我不对”、“我不好”、“吓着你了”，“好看得很”。
知微再不听劝，抱了潇池哑声地哭，手里篦子一个个掼在地上，哼哼作声，潇池急得不停道歉，知微哼着不理，却将潇池死死搂住，绝不松手。潇池边摇边哄，不停抚了她后背，嘤嘤哦哦地哄劝。知微眼泪鼻涕一把，全蹭在潇池怀里，却不容他抱怨一声，直是不停走，不停哄。
有一阵，知微哭声好容易低下些，潇池以为好了，便停了手，谁知手上才住，“哇”地一声，又是直冲天际，潇池耳朵几乎震破，只得拍着又哄。如此来来回回，早惊着旁人，一会儿还不曾哄好，“嗙嗙”便有人砸门。潇池不欲人进，答应一声敷衍拒绝，门外却全不听人言，门儿一推，一家女冠一个不少，除去幼真全列在门前，推门先“嗤嗤”就笑，全看着潇池咬着牙关不说话。
潇池顾不得耻，尴尬笑笑，望望怀里。两个女冠不顾说话，先咬着牙儿盯了潇池脸上，潇池只作不知，转身踱向里侧。两人看够了，才替知微连声道歉，怨知微顽皮。潇池一面谦逊，却不大拦阻，就盼两人说完了赶紧将知微抱走。谁知两人却没眼力，东拉西扯地谦逊抱怨，将“师门不幸”说出茧子，却总不接人。好容易等得两人瞧痛快了，终于要走，知微在怀中原已无甚动静，仿佛睡着，得这一句“噗哇”一声又大哭起来，声嘶力竭，手捶脚踢。几人六目相对，再无一句话了。
回忆到此，潇池又叹一回，摇头压了箕中蔓草。自那一次，他实在怕了知微，再不敢惹。那日她将潇池抓得死紧，知止两个到底没能剥开，直容她在潇池床上睡了一夜。
而今，又已过去数日。眼前不时仍是那日镜中模样。潇池每一想起，便是一串寒颤。然而，最令他心沉的，那日后，知微再不曾闹过替他梳发了。
作者有话说
第183章 18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