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爱人》和平的镜子

13、倦怠

　　第十三章

　　倦怠

　　我们对幸福的想象多数时候都不切实际，就像我们对自己的评价通常都不准确。
　　章华以为自己在鑫华的工作经验能帮助她进入一些梦寐以求的公司，大国企，或者排名前十的地产开发公司，可是投出去的简历大多没有消息，直到2014年的3月，在每个年初招聘的旺季和抢人大战里她颗粒无收，败下阵来。
　　但是她必须要走了。在策划部里，金燕琳虽然还是她的手下，却决定了多数的推广计划。这个中文系毕业的女孩除了眉眼如画，还写的一手好文章，她像一个成熟的职业白领，用适度的沉默表达否定，在茶水间讲笑话让大家开心，不戴贵重首饰，在会议上把所有的功劳都归于章华。相比之下，章华以为自己对媒介的理解，对传播的研究，对客群的分析，还有那些职场上的优势，都显得微不足道。
　　她问自己，要不要转去做销售？她不喜欢说服别人，她的人生哲学是我的建议是这样，你可以不认同，所以你放心我根本没想过要说服你。她接受所有的商业行为，但是面对面地推销一个对中国人来说需要用上两代人的积蓄才可能实现的一套房子，她怎么都没有底气面对。
　　销售主管赵小玲曾经和她聊过这个话题，对市场和客户有绝对发言权的销售主管对章华说“不管那些声讨开发商罪恶的人怎么说，对多数人来说买下这套房子的同时，他们的生活也就有了实际意义上的目标。你以为人们不买房子就能有更多的追求吗？只是一份工作，不用承担无谓的责任感。” 最后一个朋友给章华引荐了一家私营地产代理公司，她去做策划总监，公司在厦门。
　　在离开南城前，章华每天都会抽空到售楼部楼顶抽烟。目光所及处一期开发比原定工程进度慢了很多，刚过春天的雨水季，停工了一两个月的工地没有什么生气，运转的机器和建筑工人都带着雨水期里尚未褪去的沉重的倦怠。章华想起自己曾经感概这个小城市衰竭的速度，再看着这个和一年前变化并不大的工地，一下子觉得自己在此刻的离开是正确的，不论去哪儿，是否还做这行，先离开小地方。终究她独自一人没有家庭牵绊，即便过了最好的打拼年华，也还有很多的可能。
　　至于林倾慕，章华无计可施。无所谓冷静期，在不联系的日子里她会在深夜想给对方打个电话或发条短信，问他工作进展如何，当作没有吵过架。可是她发现自己并不热情，甚至连换工作，换城市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打算告诉对方。爱情里添柴加火的维系一旦暂停，曾经熊熊烈火才能让她感受到的触动变成了微弱的但是正合适的火苗。有什么东西在她眼前破碎了，她有一点无聊，一点迷茫，却不想快速得到答案。
　　刘云从梅依镇来看刘川，带来当季美食清明粿，刘川叫章华到家里一起吃饭，顺便给她践行。刘川的家里还有一个陌生的男孩，一看就知道是新来的干儿子。男孩叫王树，比林倾慕还高，接近一米九的个头，粗壮，木讷，他害羞地和来访的人打招呼，在餐厅和厨房之间走来走去，迟迟不敢落座。
　　“听说小林去了福州，他最近怎么样？”刘云很自然地问章华，夹了一个热乎的清明粿给她。这种用艾草和糯米做成外皮，包上类似饺子馅的食物是当地人清明前后必吃的美食，不过章华并不喜欢。
　　“嗯，他在福州，在一家公司做跨境电商。”
　　“看不出来小林还是个有想法的小伙子，我看他在梅依镇的时候不是玩手机就是睡觉。他身体怎么样了？”
　　章华看了看王树，觉得没必要让一个刚认识的人知道林倾慕的病，她抿嘴笑了笑算回答，转头问刘川：“我要去厦门了，有什么临别赠言吗？”
　　“没什么赠言，就是祝你早日找到如意郎君，趁着现在还有姿色踏踏实实找个好男人。”刘云用一种你懂我的意思的眼神和章华碰了一杯。王树赶紧也举起酒杯说：“姐姐我祝你前程似锦。”
　　“你到厦门的事情我和李子乐说了，还记得吗，就是那个广告公司老板。我觉得他人不错，你有什么事情可以找他。”刘川对没有在第一时间促成章华和李子乐的关系有点耿耿于怀，他仍然希望章华的一些生活轨迹是在他的安排下决定的。每次看到章华，他都有一种按耐不住的高涨热情，不是男女情爱的欲望，也不是跨越年龄的友情，他觉得章华有一种悲剧气质，而参与她的生活并留下痕迹就是体验那种他永远没有机会感受的悲剧生活的最好方式。
　　章华注意到在她和刘川兄弟聊天的时候王树一直紧张地看着他们，右手无意识的拨弄着面前的筷子，这让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林倾慕也是在刘川的饭局上，不过显然林倾慕比眼前的这个男孩成熟。她忍不住问起王树的情况，刘川抢先回答，“林学院毕业的，我在帮他找关系看能不能去高速公路局上班。”说完看着王树，给他碗里夹了点菜。刘云站起身，把眼前自己的碗筷拿去厨房，一边走一边说：“又做好事喽。”
　　刘川突然大笑起来，说：“章华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个老变态吧，哈哈哈哈，其实这些孩子叫不叫我干爹不重要，也不是我都在做好事，他们也在做好事啊，就是来陪我让我不孤单，这是不是做好事，和去养老院看望老人一个道理嘛。”
　　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章华有一瞬间的感动，不过很快她就觉得这一切都和自己没有关系，人与人之间的连接可能真的需要一些刻意的行为，至于结果，也只有那个身处其中的人才知真假。

　　“触石”公司在五四北的一栋老式写字楼的21层，规模一直不大，二十几个人，多数都是跟着老板做传统石材出口的，林倾慕一个人在角落的工位卡座里。他的到来除了让老板石锦标有了新的动力，也让公司的一些单身女孩开始蠢蠢欲动。负责石材出口的几个主管经理都是35岁以上的老男人，只对石材有研究，整个公司就像他们出口的大理石一样冰冷灰暗，一个年轻俊朗的男同事成为照亮格子间的亮光，公司久违的男性荷尔蒙突然充盈起来。
　　一些开朗的女孩会在午餐时主动邀请林倾慕一起，用有意无意的玩笑试探林倾慕，
　　“公司有微波炉，我们都自己带饭，你可以让你女朋友帮你准备午饭，天天吃快餐不好。”
　　“公司周末组织烧烤，你带你女朋友一起来玩。”
　　面对这些试探，林倾慕都用微笑和沉默回应，他想明确表示自己有女友，又觉得单身的信号能让自己更有吸引力，所以他模凌两可，让那些女孩各自猜度。不过他没想到最先主动表达爱意的是隔壁公司的一个女孩。
　　隔壁是一家教育培训机构，前台有个叫王贞贞的女孩，她坐在前台每天看着林倾慕从眼前走过，有一天终于在两个人的电梯里主动要了林倾慕的微信。这个身材微胖，长相甜美，富裕家庭出生的女孩一开口就是明确的爱意“我喜欢你，我们可以交往吗？”
　　林倾慕想起大学里经历过的女孩，内心冷笑：这些女孩都这么主动的吗？他是个穷小子没看出来吗？都不了解对方就说喜欢难道不是犯贱吗？不过他没有拒绝对方，在吃过几次饭，看了一场电影后，他把女孩带回家。王贞贞看到林倾慕和别人合租的房子只是一个6、7平方的小房间，一张小床，一张带抽屉的木桌子和一个布衣柜是房间里全部的家具。她有点犹豫。
　　“你不是你们公司新部门的负责人吗？”王贞贞想知道林倾慕的收入。
　　“是，不过新部门的业务还在筹备，就我一个人……脱衣服吧。”林倾慕知道对方犹豫了还是把她推上床，王贞贞挣扎了几下放弃了。她在对方汗涔涔的身体上闻到了一丝狐臭味，她有点嫌弃，又略带失望。在穿好衣服准备再次躺下的时候，林倾慕赤身起床把用过的安全套丢到垃圾桶，看着她说：“我习惯一个人睡觉。”
　　在王贞贞离开后他立刻删除了她的微信。

　　亚马逊上销售的产品最后选定为竹制的生活用品，林倾慕对老板说他研究后发现国外的客户对生活用品特别是厨房用品的要求很高，环保，美观的高质量竹制品还没有被大量开发推广，国内的竹制品已经可以满足他们的需要，可以成为一个有潜力的品类。
　　“找到厂家了吗？”石锦标坐在黑色的奔驰GLK300里，一边用手示意司机慢点开。
　　“已经联系好浦城的几家工厂，随时可以过去谈合作。”
　　石锦标挂断电话后对着司机吐槽了几句他的车技和脾气，这个跟着他多年的司机一上路就容易发火，从来不管老板在车里是否介意。但是石锦标没有想过要换掉他，司机是石锦标最好的情报搜集员。他不出车的时候在公司玩手机，泡茶，和前台聊天，每个员工的家庭组成，情感八卦，工作情况，他都有一手资料。
　　“你觉得小林怎么样？”
　　“好几个女孩想追他，不知道他怎么想的，都没同意。”司机露出一个猥琐的笑。
　　“工作上大家怎么评价他？”石锦标也忍不住想歪了，觉得这个男孩肯定不是看起来那么洁身自好，不过这些都是八卦，跨境业务才是考察他的关键。
　　“他手上的事大家都不太懂，只和负责国际物流的老李常聊天。不过我看他经常加班。有一次我请他喝酒，他说他胃不好不能喝酒。他是不是身体有毛病不能搞女人也不能喝酒，哈哈哈哈，那就可惜了他长这么高这么帅。”司机觉得自己判断准确又幽默。
　　“给他几个手下他能带吗？”
　　“我看行，和他聊天觉得这个人挺成熟，不像个才入社会两三年的人。他还自己掏钱学英语，我看过他晚上加班后直接在公司上课，在电脑前和老外学英语，应该就是真的想做好亚马逊的，小伙子蛮拼的。”
　　三天后吴锦标带着林倾慕和一个女同事去了浦城。
　　这个农业小城和闽北多数县城一样经济发展缓慢，时光仿佛依旧停留在农耕时代，到处是山林和田野，县城的主干道上飞驰而过的汽车像偶尔串场的配角，不敢逗留太久，一闪而过。
　　在去往一家竹制品工厂的路上，司机差点被蜿蜒的山路吓坏，他故作镇定地大骂说还有这么落后的地方，连山路都不修好，是想害死人吗？林倾慕想起自己的故乡，也是一个落后的县城，那里也有这样的山路，那里的人并非懒惰，可是他们的勤劳好像对改善生活没有什么太大帮助。就像他们面对的这家竹制品工厂的老板，他们像老匠人一样对待每件竹制产品，林倾慕第一次见到有人可以把普通的厨房用品做的这么精美。
　　“可是我们的产品还是销量不好，不懂宣传，也不知道哪里有更好的渠道可以销售，做了20多年也就是吃饱个饭。”老厂长满脸皱纹，手上几道疤据说是以前被竹子划伤的。林倾慕把亚马逊上一些销量不错的竹制厨房产品图片给厂长看，和他沟通具体的尺寸，工艺等技术指标要求。厂长感概地说：“你说的这些要求不高，我们能做比这个更好的产品。可是我们就是不知道去哪儿卖给外国人，以后靠你们了，谢谢。”
　　回程的路上吴锦标特意让司机绕远路去看了几片竹林。站在望不到边的竹林里，有一种沉入海底的错觉，那些轻盈的竹叶分明毫无力量，却在头顶密密层层地挡着阳光；每一阵风吹来，都带着刺骨的冰凉，纤细的竹子有规律地摇摆，仿佛要抽打什么。吴锦标对林倾慕说：“这里的工厂不考虑了。产品是很好，可是一旦启动产能可能跟不上，没有完好的供应链做不好亚马逊。再说这里的交通很差，物流也不能很好保证。”
　　“可是这个产品真的很有竞争力。”
　　“只是产品好而已，不代表有绝对的竞争力。电商比的还是供应链和物流，产品不一定要最好。”
　　林倾慕在公司很少和老板聊亚马逊，他觉得老板放心的让他来研究和实验新项目，自己对这些并不了解，没想到吴锦标只是对亚马逊平台不熟悉，却对新业务核心一针见血。他想起厂长的样子和感谢他们时卑微又渴望的眼神，心里涌起莫名的难过和突如其来的热血，他想再争取一下，吴锦标给他浇了一盆冷水。
　　“看不出来你还有一点理想主义，不过你的现状是养活自己，我的现状是保证公司每个人按月领到工资。我也是从小地方一点点打拼出来，现在还没有能力拿生意做慈善。这些工厂即便没有新的业务也不会倒闭，他们这样经营了几十年，还可以继续这样活下去。”
　　林倾慕看着车窗外一点点消失的农田，山林，灰暗的县城逐渐被暗下来的天色吞没，前方城市的灯光渐次丰富起来。他有点疲倦，在闭眼休息前对自己说：我是个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