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爱人》和平的镜子

12、命运

　　第十二章

　　命运

　　从福州回到工作岗位的章华还沉浸在幸福里，没有注意到办公室有了新的变化：前台的女生换了一个新来的女孩，叫金燕琳，原来的前台被调去做销售售后，办理房产手续。大家对新来的前台格外客气，不再随便叫她打印文件，或者茶水间里少了什么也不敢抱怨。
　　鑫华集团作为一家钢材生产起家的企业，进入地产领域后的扩张凶猛，在每个三四线城市拿地后会迅速与当地的企业合作成立开发公司，在南城的这家注册公司叫“鑫坤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总经理是集团从厦门调派过来的，叫尤龙。当初章华在犹豫是否要去外地锻炼的时候，尤龙曾经找过她，对她的能力给予肯定后还安慰她，说章华跟着他有更多的学习机会，等她想回集团总部的时候还能给她更好的推荐评价。
　　“江南第一城”在十月的首次开盘虽然没有完成指定目标，却也在当地造成不小的轰动，很多人开始相信这个现在的郊区会是未来新的城市中心。尤龙在给团队开会的时候指示大家趁着热销期加大宣传，突出价格洼地和未来的升值潜力，用一个月的时间补上未完成的业绩指标。
　　章华作为策划推广的负责人和当地大小媒体都有联系，她开始做新的推广计划。一天早晨收到当地最大的网上论坛“小鱼网”老板的微信“你到公司的时候赶紧打开论坛看看。”章华打开网站看到热门排第一的帖子“大骗局，江南第一城开发商不是厦门的。”帖子把鑫坤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注册信息截图发到网上，说开发商只是本土的，根本不是什么知名集团，是大忽悠，有可能存在没有开发实力，烂尾的可能，还说江南新区的开发也是政府的一个口号而已，一个全省GDP倒数第一的地级市根本没有能力开发如此浩大的工程，规划的学校，商业等配套都是幌子，都是为了卖房子，是官商勾结，是腐败。
　　帖子下的回复多是一副惊叹和愤怒，一些人说自己刚买了第一城的房子，要去售楼部问个清楚，更多人用言语开始讨伐开发商……
　　“这个很好解释，地产开发都是这样的，鑫坤只是在南城拿地开发注册的公司，其实就是鑫华的项目，不存在开发实力的问题。”
　　章华有点不以为然，和网站的人说重新开个帖解释一下就好，正好她需要增加广告投放,除了banner图，还有关于房产投资的科普软文，在论坛的家装版块也会有一篇房产风水影响家装的文章来宣传项目的价值卖点，“这些组合推广一出不仅能打破谣言，还能借着热度吸引大家对项目的关注。”
　　不过事情没有章华想象的那么简单。论坛上的解释并没有打消所有人顾虑，大家关注的焦点渐渐聚焦到江南新区是否能顺利推进，项目会不会烂尾和关于江南第一城的风水。有人逻辑严谨地指出江南第一城确实背山面水，不过不是朝南向，是个阴地，晒不到太阳，第一期开发的两栋楼王其实就是两柱香，寓意非常不好，用风水做卖点就是个伪命题，是个笑话。
　　销售部开始在每周的会议上反馈来访客户减少，要求退房的反而增加，置业顾问既给不了明确的新区开发配套落实文件，对阴地的疑问也解释地很苍白。大家把矛头对准章华。
　　尤龙把章华叫到办公室的时候，金燕琳也在。章华日常听到一些关于金燕琳和尤龙的八卦并不是很在意，她不接受职场上的权色交易，对已婚男人和小三的故事也没有兴趣，她笃信没有亲眼所见不发表言论和职场不聊私事的原则，况且尤龙作为她的领导在工作上确实给了她很多帮助，她不想像别人那样用假装的尊重掩饰世俗的好奇。
　　“章华你坐，燕琳你来泡茶。”尤龙梳着背头，穿着熨过的白衬衫，皮带上的“H”顶着他发福的肚子。章华盯着燕琳泡茶的手发了几秒的呆，那双手细白修长，没有涂指甲油，柔若无骨又利落干脆，像漂浮在茶盘上空的两朵白玉兰。煮茶的热水氤氲着香气，说不清是茶香还是品牌香水的后调。
　　尤龙问了团队反馈的问题，说想听听章华的想法。章华解释了事情的由来，说她原本的想法是借着大家主动关注项目，加大推广，没想到被抓了风水的把柄。接下来她会给销售部整理一套应对的话术，并且把推广点聚焦在热销和升值潜力上，通过热销信息来刺激客户，新的广告刚刚出街。
　　金燕琳给大家倒好茶，开口说话：“尤总，我有一些想法，可以说吗？”
　　“当然可以，你也是中文系毕业的。”尤龙没有表情，语调陡然热情起来。
　　金燕琳看着章华，章华才发现她戴了美瞳，眼睛大的怪异。
　　“我看了我们新的广告，觉得用‘热领全城’太普通了，用‘涨声响起’会不会好点，有两层意思，一是说我们项目卖的好，大家给我们鼓掌，另一个意思很明显，用谐音字告诉大家项目的投资升值潜力。”
　　章华看着尤龙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赞赏和宠溺的眼神，一下子相信了公司的人对金燕琳的猜测，因为这个女孩的到来不仅说明了她的身份，也证明了她的野心。金燕琳说的这些想法和新的广告语都是章华曾经提过的，只不过公司的法务建议她为了避免有鼓吹投资变相引导炒房的嫌疑，还是用保守的广告比较好。
　　这些过程怎么解释呢？还有解释的必要吗？章华的心里迅速有了答案。她对金燕琳的建议表示肯定，很快就更换了广告语，不久后还主动邀请金燕琳到策划部上班。
　　她找刘川喝酒，沮丧又迷茫地说：“我是不是没有晋升的可能了？”
　　刘川递给她一支烟，说：“我送你马洛伊的一句话’真相就是，我不能因为自己的心灵秉性和命运蹉跎而责难任何人’。作为一名女性，你年过三十，离过婚，没车没房。你看起来很努力，可是你什么也没有。你要对自己的命运负责。”
　　“我的人生，我选择，我负责--这是萨特的话，你不会是要和我聊哲学吧？”
　　“没有没有，我们都是凡人就为过个好日子。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在鑫华上班，换个城市，换个工作吧。”

　　12月的福州有了点冬天的样子，清晨出门的风很适合深吸一口，带着冷静和讨喜的舒适，大榕树依旧是浓墨的绿，芒果树过了季节也还有零星枯萎的果实挂在枝头，却不再有夏日那些撑着长竹竿打芒果的人，沿街的樟树也不见黄，偶尔的红叶片落下像奖赏给路人的惊喜。这个城市的初冬比任何季节都更让人有出门的欲望和冲动。
　　林倾慕每天早上骑着电动车出门都没有发现自己在哼着歌。
　　在家里独自折腾一段时间的“速卖通”后，他发现自己还不具备创业的能力，于是从新开始求职。现在他已经在“触石”贸易公司上班一个月，这家传统对外贸易起家的公司正在转型做跨境电商，林倾慕在家自学的那点速卖通经验派上了用场，公司给他开3000元的底薪，他开始着手在亚马逊网站上开店。
　　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走在一条正确且喜爱的道路上，从零开始学习的每一个专业术语，在各种论坛寻找国内跨境电商的操盘手，研究亚马逊平台规则，所有这些都让他兴奋不已。公司没有成熟的团队和比他更有经验的人，但是老板给他许诺只要他能在亚马逊上把一个店做起来，就会把跨境业务独立出来，给他股份和独立的团队。
　　林倾慕还在网上报了一个英语培训课程，一对一外教视频授课，每天30分钟。他觉得既然都开始做跨境电商，看不懂英文，不会说英语一定会被嘲笑。在此后的一年时间里，林倾慕没有缺席过一天的英语课，他把所有晚间的约会都提前安排或者拒绝，就为了能如期与那些抢手的好老师预约上课。
　　他还搬离了颜柳絮的家，和一个男孩合租一套两居室的房子，每个月房租1000.他没有和颜柳絮闹翻，甚至在离开的时候表现地依依不舍，只说搬出去是新的工作经常需要加班到深夜，会影响颜老师，但是如果颜老师有出差或不方便的时候，他还是可以过来帮忙遛狗，他很感谢颜老师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他。
　　颜柳絮对林倾慕的离开情绪复杂，她和刘川没有孩子，在离婚后一直独居，既没有新的爱情，也没有什么亲戚往来，她把所有的热情都投入到工作。除了杂志社可有可无的行政工作，她考了心理咨询师资格证，参加各种青少年的义务心理咨询活动，也给一些创业青年做心理辅导。和刘川喜欢收干儿子不一样，她把自己对年轻人的热爱和帮助当作一种慈善，虽然没有付出一分钱，但是免费的食宿已是最大的善心；虽然没有提出任何回报要求，却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别人夸大的赞美。在她的心里，她才是这些接受帮助的青年人真正的母亲，那些既没有经济能力也无力给予思想指导的家长不过是生育机器。
　　当然，她不会这么说，也不会有任何言语上的暗示，她理所当然地用行动表示。但是林倾慕和她一起生活的时间太短了，短到对方还来不及累积对她的感激，她也不知道章华在一开始就对她的善心表示怀疑，她觉得自己在林倾慕身上的付出很浪费，很让她懊恼。

　　在林倾慕逐渐稳定的新生活里，一直不曾熄灭的欲望又开始蠢蠢欲动。他问自己爱章华吗？答案很肯定，他爱她，。可是两地分居无法及时解决的身体问题要怎么办？隔壁合租的男生经常把女朋友带回家过夜，让他焦虑不安。在发现自己第一次为了一个女人克制自己之后，林倾慕很是为自己骄傲，甚至在和章华的电话里主动聊起这个话题，证明自己有多爱对方。
　　“其实即便你不爱我，你也不能随便找女人上床。”章华并没有感动，只是很理性地想到了林倾慕的病。
　　“为什么？是我的病吗？我做好安全措施不就好了吗。”
　　“可是你在□□之前不会主动告诉对方你有传染病吧，你没这么傻。但是不告诉对方就意味着对方有被传染的风险，这样不公平，也不道德。”
　　“我怎么不道德了！？全中国有多少乙肝病毒携带者，还有，那些携带者成家并生下孩子的也是戴着安全套变出来的？”
　　章华已经忘记自己在和男朋友聊天，她很严肃认真地想和对方探讨携带传染病的人是否要告知另一半存在的风险，不论是什么关系，不是只要戴了安全套就是负责任的表现。林倾慕也不觉得章华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谈女权那样可爱迷人，他觉得自己很蠢，居然给了对方一个控制自己出轨的最佳理由。
　　“在你知道我的病之前我们都没有做任何安全措施，你不也好好的。我和以前的女朋友在一起也不是每次都戴套，她们也都没事。”林倾慕以为自己在用事实证明章华的夸大其词，他想扳回一局，或者至少能缓和一下，没想到激起章华内心一直无法消解的积怨，她在电话里大声吼叫：“难道非要传染给我或者别人才证明你有病吗？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私？你难道没有想过我继续和你交往要有多大的勇气吗？”
　　“别把自己说的那么崇高，乙肝患者结婚的多了去，也没见他们的另一半说自己多伟大。还有，我住在颜老师家里的时候，也没见你一定要我告诉她我有乙肝。不要用这个病来挟持我的生活，你要是害怕我们可以分手。”
　　林倾慕冷静地挂断电话。在他二十几年的生命里，从来没有人和他探讨过和他疾病有关的任何话题，要不是在南城的那次发病，他甚至都没有仔细看过和乙肝有关的知识，所以他喝酒，抽烟，熬夜，不忌讳任何食物，既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也不觉得自己的病和性有什么关系。
　　他讨厌章华如此残忍地提醒他，让他此后的生活始终笼罩在“道德”的阴影里；他觉得章华的话就像给一个乡下来的文盲扫盲，披着善良的外衣也挡不住对无知的鄙视。他第一次感受到来自亲密关系里的感情伤害，愤怒和痛苦交替咬噬着他的内心。
　　当天晚上林倾慕用微信“附近的人”找到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从外地来福州出差，住的酒店就在华林路上。林倾慕走了两站路，微微出了点汗，带着报复的羞耻敲开了酒店的房门，之后昏昏沉沉地睡在女孩身旁直到天亮。在接下来的几天，林倾慕每天晚上上完英语网课就去酒店，好几次他想要试着谈起乙肝病毒的话题，可是最终他都能安慰自己“我戴着安全套，我已经负责任了，我不需要对每个人坦白，疾病已经决定我比别人拥有更短的生命，我不想还要失去更多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