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思之幻舞天堂》鬼堂院·丹朱

8、安修，你要去哪（上）

　　我曾从别人口中知道你的名字，但对于这个名字除了是个符号外，还是个符号。认识的朋友都说我和“安修”很像，我只是平淡地笑笑。
　　其实我也好奇，和我像的人，应该是什么样。我自以为是独一无二的，虽然我很平凡。安修，你是谁，我像你吗？

　　这里是天国城市，就是人们过去所向往又害怕的死后的天国。其实到了那个时候，就会明白什么都是顺其自然了，去天国也好去地狱也好，从肉身解放出来，自然会根据灵魂的选择去该去的地方。
　　我这么想着。
　　我此时身在天国城市，对于来到这里，我似乎没有什么疑问，当时一道光华闪过后，我已经来到一个摆满卧榻的大堂，很多人在这里通过，很多人在这里苏醒。
　　那个就是苏醒之厅。从肉身解脱后，选择来到天国的人，最初就是从那里开始第二次生活。（注意，这里用的是“生活”而不是“生命”，在天国重生的人们已经失去了“死”的概念，假如死，则死后没有世界；假如生，则无视死的存在。）
　　我对此没有疑问，是的，再重复一次，没有疑问。因为所有人都笑嘻嘻，决口不提前后因果关系。说实在的，谁愿意去提那些模糊的因果关系？天国的日子是不老的，无限的，慢慢面对、学会、享受今后的日子才是重要的，大概是因为这样，我对于生在此地的原因也不追究，迷糊地接受。
　　放弃肉身后，第二次有感知的体验，这已是件让人惊叹的事了，谁还会去探究过往。

　　只是，天国城市里，也有自己的规则。

　　这个规则之一，就是天之国与地之国的对立和相生。
　　当一群初生于天国的人还带有生前的些许记忆时，便打算把天国城市建设成自己熟悉的模样。
　　天国城市，以白色为主的城市，崇尚白色，喜爱白色，甚至视白色为神圣。如此，人们便不会忘了，这里已不是从前的那个物质世界，这里是基于意识构成的类物质世界。
　　可是，我们是天使吗？

　　只有被主召唤的人才会成为天使。天使，是被神选中的天国之民。他们才拥有纯白的翅膀和圣洁的光环。
　　我们只是单纯的天国之民，生活在天神的圣眷之下。

　　何处才是天使国？何处又是天国？
　　从前我一直以为，这里是独一无二的。真的。

　　真的见到安修本人的时候，他已经成为天使，拥有白色的翅膀和圣洁的光环，以及神所赐予的，无性之躯。
　　而安修告诉我，他从前是个男人，成为天国之民后，被神召唤成为神的使仆。安修问我，“对于从前，有何看法？”
　　我停顿了一下，想仔细地想一想，可终究什么也想不起来。
　　“你是不愿意去想呢，还是真的想不起来呢？天国住民，虽都没明文提过，但天神不会随便夺取人记忆的。不是忘记了，便是被封印了。”
　　安修的表情看上去不是很真切。就连他这番话都不是很真实。我的耳朵在自动过滤。安修，你何必这么尖锐，你是在抱怨我还是在对一个非常熟悉的人说话？
　　我内心十分清楚地觉察，安修和我是一样的，即使他没说，我也没问，但我清楚并熟悉这种方式。
　　“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安修？”
　　“说些……”
　　“我不记得往事，也不记得故事。即使你换个方式。”
　　“好吧，你一定是自行封印了。”
　　“可能吧。”
　　“没有‘可能’，那简直是一定的。”
　　我倒是比较讨厌安修这样。用他自以为是的方式去揣测别人，去论断他人。我就不会这样，如果是我，一定会保持沉默，不明白的事也不会去胡说……
　　“好吧，就算我的说法是错误的。那么你什么时候会通过审核呢？”
　　“我不知道。上级天使说，要等一周的时间。”
　　“啊……”
　　安修的表情也只是茫然。我知道他什么也不会去想的。

　　成为天使，在我看来也是理所当然的。虽然天国之民持这种想法而成为天使的也没几个，即使是普通的天国民，也不会如此去想。首先，天使在这里真的只是天神的仆役，不是人间，有官阶，有权利的差别，在这个依靠神的意志力而存在的类物质世界，人们的需求不大，也无甚欲望，权利金钱不是主要矛盾，不过是依照往生前的某种样貌在运行罢了……
　　神给与人们劳作的快乐，让天国的人们照样可以劳动，制作一些日常之物。比如白云，比如天空中形成星辉的尘埃，或者，遥远恒星旁的一颗颗小行星的种子。
　　虽然悠闲，但是完全没有生存的压力，没有进步，没有活力，那是不行的。
　　如果还有生前的记忆，那么那个人天国民就会有自己的愿望和追求。在这里，只要你努力，神便会用神奇的意志送你一个奇迹。

　　安修的翅膀很漂亮。安修的光环很美丽。安修的灰白头发也很柔顺。
　　我也想要。

　　我想我真的是没有欲望的。那么，我该创造点欲望，我便想成为安修那样的人。因为我觉得他很熟悉，我觉得，那是我可以达到的最近的目标。
　　安修，会叉起腰大声地讨教，会眨巴着眼睛扮鬼脸，会活灵活现地表演过去发生的某事。我看着他，便觉得过去的自己几乎也是这么活着的。

　　“等你成为天使，就可以去问天神，你的记忆是怎么了。”
　　“是啊……”
　　过去，我并不想去问。至于我现在的样貌是不是生前的样子，也说不清。很多的天国住民在来到这里的时候，都会产生一些变化，有的人直接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或者，自己在苏醒的时候获得了其他的能力，又或者，成为平凡无奇。
　　我是个纯洁的灵魂。

　　但来自内心的一阵电流激痛了我，鲜明地提醒我：你不是那样的。绝对不是。

　　我捂着心口，想着假如我真的失忆了，这电流是否是唯一线索。或者我的本质如内心所言。
　　很多人都会迷茫。我绝对相信。生者如此，死者如此。生的人在想，自己将往哪去，死的人会想，自己从何而来。在这个天国，神给了人们身体的惯性，让人可以去思念不清晰的过往，又能在未知中探索前进。
　　说到底，人类纯粹的灵魂啊，只是为了知道自己的何去何从。

　　安修通过天使考验时，轻松平常。他几乎只把它当成一次小小的体检。可是对于我却紧张无比。内心告诉我，从前我都是如此的，没有哪次考试不紧张。这种感觉出现在我生前人生的某个节点之后。谁知道那个节点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前，可能一切顺利？
　　我怀揣着安修交给我的禁法言咒，进入天使审核的检测圈中，还有其他很多天国民在这里，虽然不曾认识，却显得有纪律，有次序。
　　对于考试，世界各国人民都一样吧。

　　禁法言咒并不是什么很稀奇的把戏，进入这里我才知道。只不过是因为它在检测时有禁用性，所以叫做禁法。当检测圈的光环亮起，从我们所有人的脚下缓缓向上升起，才发现，原来禁法的施用者，也是有级别的。普通的家伙，手中的禁法根本经不起这么一扫描，立马被粉碎。
　　我说啊，这个世界根本没有所谓的权力、金钱]阶级区分，何必这么争着来当天使？即使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天使可以飞翔哦。”
　　安修说。
　　对于人类，飞翔是永恒之梦。很多人以为死的世界轻飘飘，就可以随意飞翔了，然而不是如此，进到天国来看，才发现这个灵魂的世界，也有着束缚灵魂的相应重力。因此，我们的神，从不缺少仆役。
　　假如说意识有重量，会让人飞不起来，那要多纯净的灵魂才能不用翅膀也可以飞翔？
　　或者，我们因为这灵魂的重量，才有存在的价值？

　　天使检测分三个阶段，灵魂净化检测，精神力量强度检测，重塑性检测。禁法的作用就是在某些时候屏蔽一些东西，或者，在某些时候补足一些因素。唯独重塑性检测，任何禁法无法发挥作用。
　　“在重塑性检测中，面对的是自己的影子，禁法无法隐瞒你的内心，你是什么样子就会映出什么形状。而全能的神，会看到所有。”
　　安修从没说起，在通过重塑性检测时，他遇到了什么。他不愿说起。

　　有一天，我拉着安修的洁白袍子，说：“安修，我喜欢你。”
　　“可是我是无性的。天使没有这种情感。天使只有同情，友爱，仁爱等等等等，就是没有你要的爱情。”
　　“你又如何断定我对你是爱情？”
　　“假设‘喜欢’是个懦弱的词，只是需要通过它来释放对谁的束缚，以求得自己的安心；假设，‘喜欢’是一个为了确认自己内心的词，你为了肯定自己而说起；假设‘喜欢’二字，蕴含了你的某些小小愿望，但是抱歉，天使只是神的仆役，你的愿望或者欲望该向神诉说。无论你从哪个角度出发，埃拉，你的情感对天国的天使来说，都是虚无的。”
　　安修镇定地看着我，就如他的话语一样，显得无欲无求。我仿佛也被这圣人般的景象震慑，感觉自己是多么地污秽。
　　在他的注视下，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过去和未来是一片空白，所以才想攀住一丝思念，好让自己能留存于这里。
　　“你不用担心的，假如你真的如一张白纸，那你早就无翅而飞了。”安修安慰道。
　　“我听过，神允许纯洁的灵魂通过天宇，而非空白的灵魂。我不会无翅而飞，因为不过是张看上去洁白的旧纸。可是安修，你呢。”
　　“神说过，杀死自身，可获得自由。我们已经脱离了肉身，得到了常规的解放，而本质上，人的观念也要改变。”
　　在我看来，安修，那时的表情愤恨，自责，无奈，同情，懦弱，甚至有些像在哭。所有一切，综合起来，他的脸，是苍白又无表情的。只有天知道我是怎么从那张僵硬的脸上，看出那么多的情绪。（或许，这个感悟只是我的自我太强，敏感？）

　　此时，我敢断定，安修在重塑性检测时，遇到了自己的“影子”，他“杀”了他，“杀”了让他不能遗忘的过去，而获得了一双纯白的翅膀。
　　可是安修，即使你通过了检测，你就纯洁了吗？你就真的忘记了吗？你真的觉得“天使”就是你认为的那样吗？

　　我能如此想，因为我在重塑时，经历了儿时最不愿经历的那个节点。

　　在一堂历史考试中，我在衣服里揣了一本练习册。若是平时倒是件稀疏平常的事，而这次是考试，一次期中考。考前没怎么看书，面对大本的教材，想起平时的良行与抱负，急得哭，心一横来了这么一招。然而事故却败露了。这么早告诉大家结局，也是因为自己不想重提。
　　那位老师也只是尽职责，将最显眼的挑出来。无疑我的动作最大最可疑。因为从前没有案例，也有相关经验，行为极度生疏，更无同伙掩护。毫无疑问成了那只猴群中的鸡。
　　“同学，你慢点交卷，留下来一下。”老师那轻轻的一点，那轻轻的话音，仿佛被扩大数百倍，让整个欢庆考完结束的校园都知道我的行为——
　　是的，那本书压在臀部和板凳之间，如何掩藏，此时在她的目光下，如何进行转移？
　　我一页都没翻到。为什么那么多人，却只抓我一个。那一刻我的头脑停滞了。

　　一切就是从那时开始……
　　我呼吸急促，几乎不能挺过来。面对过去，我还怎么去恨，去笑，去不屑，去懊悔或者去无视。
　　神啊，我该如何？是冲过去杀了那个自己，还是杀了那个老师？或者杀了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
　　我的手中忽然出现一把冰凉的东西，我却看都不敢看，接着它粉碎了。我不能这么做的。这些都是过去，我于事无补。任何作为都在说明那时的孩子至今都没长大。
　　这是污点，无论以后又没有人记得或者知道，我内心的烙印都会兹兹作响，冒出黑烟，散出令人呕吐的蛋白质烧焦的味道。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