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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三十三回 真空迎门当放手,苦海劝客早回头(2) ...

  •   尊胜大师在大孚灵鹫寺开讲华严经,一讲便是三十二天,这是安简始料未及的。而且更不可思议的是,从经钟第一次敲响,尊胜大师于高台之上开口讲经,到经钟再次敲响,讲经法会结束,对她来说似乎只有半个小屋。直到她走出山门,发现山门外葱郁的枣树都已经挂上了鲜枣,这才猛然惊觉光阴飞逝。

      赵缀空依旧坐在门前,依旧还未曾出定。众人从他身边经过,他也充耳不闻。一个多月没起身,他的头发长了不少,下巴上也有胡子茬冒出来。这和她印象中那个干净整洁到近乎洁癖的赵缀空有了鲜明对比。既然他还未出定,安简当然也不会走,便留下为他护法。直到一日夜后,他才睁开眼睛。

      夕阳西下,秋蝉声远远近近传来。他睁开眼睛的,那眼神就好像是刚从大梦中醒来,略有些找不到方向的恍惚感。安简不知道自己前一天离定时是否也如此。但她知道自己并不恍惚,只是看这世界有些朦胧。

      昔日龙树菩萨定华严三藏,经文如恒河沙数无可计量,体量之庞大,令后世诸学很难圆满。但佛门中有声闻佛法,妙语殊胜种种神通成就。尊胜大师讲经便是如此。他以眼耳神通为根基,以大法力摄众人入幻境,遍现大方广佛庄严净土,讲解诸菩萨世间功德,其经义不以文字论。而在场诸人也各自展开心念,与周围同道共同参悟。一场法会看似鸦雀无声,其实私底下热闹的厉害。这是修行人讲经说法常用的方法。

      华严经开篇说,可听华严经者有两类,一类是诸天菩萨,一类是大心凡夫。在世间眼中,这句话说的是有大心者即可成佛。但在这里却又别有深意。法会开讲后在场诸人心念完全融为一体,在彼此眼中毫无秘密可言。心念有偏者立即将遭到同道驱逐,根本没有资格听下去。因此进门时小和尚会拦住赵缀空。而赵缀空也会自行在山门外止步。

      但看他现在的样子,也不算是白来吧。

      赵缀空离定后并没有马上起身,而是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仿佛刚睡醒。过后他才忽然向安简伸出手,那意思似乎是希望她将他拉起来。安简拉住他的手一拽,没想到他却反向一用力,差点将她拉过去。

      “喂,干什么!”安简勉强稳住身形,抗议道。

      “能经得住我这一拉,小姑娘,你早已经不是平常人了。”赵缀空笑道。“还打算藏到什么时候呢?”

      安简却没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你为什么要来?”

      赵缀空:“我有个问题希望这里的大和尚回答我。但他没有。看来只能去问别人了。”

      安简:“什么问题?”

      赵缀空:“何为心魔。”

      “心魔?”安简忽然想起马弗拉.利瓦尔对她说的那些话,以及拉拉姆普及基因锁时的用字。“解开四阶基因锁以后的心魔期?这个……尊胜大师不是轮回小队的人,他怎么会知道。”

      赵缀空哈哈一笑,站起来拍了拍安简的头顶。“你说的对,既然是轮回中的事,问这些轮回之外的人有什么用。是我敲错山门了。走吧,咱们下山吧,不然天就黑了。”

      虽然这么说着,但安简很轻易就能分辨出他语气中的沉重意味,甚至有种濒临边缘的压抑。见他转身往山下走,她想都没想就一把拉住了他。

      “这个,也未必。要不你去当面问问看。法会结束之后谁都可以上山。”脑袋里没有组织好语言,安简的话难免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现在谈放弃还太早了。”

      一瞬间赵缀空的眼神忽然锐利起来。他舔了舔嘴唇,语气里有明确的警告意味:“小姑娘,小心点,别随便拉拉扯扯的。离我这么近,不怕我吃了你么?”

      和赵缀空进行这种对话,的确是需要勇气的。

      “赵爷抬举了。”安简笑道。“您哪能呢。”

      赵缀空注视了她片刻,轻轻抽回了手臂。

      “下次吧。”他语调轻松地说。“这种地方可没肉吃。”

      山门前讲吃肉,这家伙还真的是肆无忌惮。安简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也无所谓了。恶魔队的人不都是难以以常理推断的么。连会跟这个人像这样说话的自己也相当有问题。

      “我知道太平镇上有家野味做的不错。不过想吃肉得客人自己带。趁着在山上打点什么吧。”安简说着率先往山下而去。“鹌鹑怎么样。秋天的鹌鹑可肥了。”

      “看来那个老和尚在你身上花的功夫也白费了。”赵缀空感叹道。

      “谁叫都是恶魔队的人呢。”安简道。

      最终,两人在入夜前吃了一顿烤鹌鹑,连带着干掉了三四坛家酿的米酒。这种酒后劲相当大,喝到最后连赵缀空都开始晃悠,安简当然就不用说了,早醉得东倒西歪,不知道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糊里糊涂之际她忽然觉得自己被谁抱了起来。那熟悉的体温让她立刻安心了很多,缓缓地合上了眼睛。

      阿越……

      不知道为何,心里隐隐感到有些不妥。但浓郁的困意征服了全部意识。她长叹了口气,沉入了睡眠中。

      萧正越来时,赵缀空正醉眼朦胧地望着窗外爬上中天的新月。只在两人将要离开时,他忽然开口道:“你就让她这么睡下去倒好。不管结果怎么样,她都没有必要看到最后。更何况于世间法你已修到无法可修之处,天刑就在眼前。无论这一世你有没有成仙机缘,那场面你都不该让她看到。”他说,又微微笑道:“不过我不明白,你有化身神通,主神手表根本管不住你。为什么你还留在这里。”

      萧正越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道问:“在下倒是很好奇,赵居士有调伏刚强大愿力,又为何会被心魔困住。岂不闻,心魔即苦海。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赵缀空顿时一呆,许久之后才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心魔即苦海!赵某踏破群山,欲寻一句话而不得。结果竟然在你这里找到了。凭这句话,我敬你三杯!”说着他利落地端起酒杯,以示先干为敬。

      萧正越慨然受了。赵缀空三杯酒下肚,醉得更厉害。萧正越也不理他,抱起安简准备出门。只是在离开前,却被赵缀空一把抓住手臂。只见他醉眼朦胧地望着他笑道:“你现在抱着的,可是仙家出世情怀?”

      萧正越坦然道:“我毕竟还未成仙。”

      赵缀空:“的确!而且我们刚见到你的时候,你也不是地仙!愿闻个中缘法。”

      这问的其实是萧正越自己的隐私。不过他的反应倒是很有意思,既不拒绝也不接受,而是叹道:“你是有求法之意。但这个问题你还是问错人了。我帮不了你。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条路。若有缘法,等幽泉之事完结,你可以去问那时的玄天宗。他能给你答案。”

      赵缀空一指萧正越怀中的安简道:“多谢。你如果下场不好,我可以保她平安。”

      萧正越点了点头:“如此很好。”说完大步走出了酒馆。

      山中简单的小屋背后却有个不小的院落。院子里满地铺着落叶。篱笆上爬满了深碧色的老藤,间或有嫩丝瓜和豆荚垂下来。这样的小院和周围山里普通人家实在没什么太大差别,除了它的主人不是人类。

      萧正越坐在廊下,想起了对他来说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些。

      那年他八岁零三个月。养父萧好三刚刚被从西陲调回京城。他自然也被迫转学。京城的学校的确比西北县城小地方的学校好。教室气派学生也多。同班同学们不仅会写作文,会乘除法会画画,还个个洋文说的特别地道。而他虽然有张混血儿的面孔,却操着带有浓重西北口音的普通话。一个字母都不认识。

      不能融入集体对于小孩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对他也不例外。但当他回家来和母亲要求上英文补习班的时候,却遭到了父亲的毒打。父亲就像是想用这种方式,把他灵魂中肮脏的部分给抽打出来。他似乎以为,只要隔绝他和那个世界的联系,他就能从血缘上和那部分世界决裂。

      萧正越不是萧好三的亲生儿子。他是新大陆某个不知名的士兵和某个不知名的越南女人的私生子。后来越南自卫反击战的时候,他被他的亲生母亲抱着参加针对华夏部队人体炸弹袭击,却奇迹般的活了下来。萧好三打扫战场时发现了这个还有一口气的野小子,就给抱回了家里。那一年据说他只有不到一岁。

      所以,八岁零三个月时候的萧正越是个地道的华夏人,除了长着一张异类的脸。那时候的他第一次意识到,父亲和母亲都无法接纳他的所有。有那么一部分属于他的过去,是被他不得不依赖的世界憎恨着的。

      萧正越清楚地记得自己在这种憎恨里活了多久。一共三百三十八天。将近一年的时间他活的像个小丑。最憎恨的课就是洋文课。最厌恶的老师是教洋文的女老师。每当她操着嘲讽的口气叫他站起来念课文的时候,他都想把教科书狠狠地扔到她脸上去,把那张挂着恶意笑容的脸彻底划花。

      有一回他真的这么干了。然后在老师抓住他以前他跑出了学校。他不敢回家,也没有任何地方可去,只能躲在从家到学校的一座小石桥的桥洞里,就那么蜷缩着呆到了太阳落山。

      那是他和安简的第四次见面。

      萧好三和安卫国是一个战壕里爬出来的战友。萧好三回京城就是安卫国派着车去接的。两家常有来往。萧正越也被逼着认了他家的女儿做干妹妹。萧正越对这个从来不肯管他叫哥哥,见第一面就要他给她唱歌逗乐子的大小姐没什么好感,更没有主动见一面的兴趣。

      但是那天傍晚,当他犹豫自己要不要就这样抱着书包跳进淀子里的时候,他听到了她的声音。她和楚怀南手拉着手沿着水边走着,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背着一首长长的洋文诗。

      呵,幸福的幸福的枝条!永不会
      掉叶,也永远都不会告别春天
      幸福的乐师,永远也不会觉得累
      永远吹着曲调,又永远新鲜

      萧正越步履蹒跚地走到了他们面前。他满身狼狈,脸上又逃跑时被树杈划破了的口子。安简被他吓了一跳,但立刻认出了他,抢在楚怀南以前开口道:“你,哎,你原来不是近视眼啊。”

      萧正越有双湛蓝色的瞳孔。萧好三刚开始以为这是婴儿都这样。后来发现他天生如此后,就要求他见人的时候一定要带眼镜,多少显得不那么像异类。

      “不戴才好。”小女孩豁着还没长齐的牙床笑着说。“你的眼睛真漂亮。”

      后来这个小丫头片子成了他的洋文老师。他十二岁以前学的每一句话,每个生词都是从她那里得到的。十二岁后她病重,他开始自学。十三岁的时候,他考进了专业技术学校学监听和情报,每天的必修功课是听写世界范围内多个语种的电台广播。十四岁的时候,他提前初中毕业,被调档进了父亲所在的研究所下辖的某子弟学校读高中。那时他已经被组织上定性为重点培养的苗子,父亲引以为傲的好儿子,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一个学生娃梦里所能想要有的,他全都有了。

      而那时安简却轮番被主治医生诅咒,时不常就能听说对她又下了病危通知书。

      安简十岁生日刚过的某一天,父亲突然从篮球场上把他叫回家。他这才知道安小妹前天夜自己偷偷拔了针头,还在她自己手腕上开了两寸多长的豁口子。要不是护士听见洗手间有动静,警惕性高跑过去看,这会就得给她收拾收拾准备下葬了。

      往医院去的路上,萧正越忽然想起了多年前水塘边见到的那个小姑娘。她没心没肺地笑着,念诗,就像永不会掉叶的翠绿枝条。

      那天安简见到他后并没有表现地有多高兴。在那之前,他们有小半年没见过面了。高中学习比较忙,他课外活动又多,除了逢年过节,也没什么去见安卫国的机会。

      但是那天临走前,安简忽然对他说:“你做我男朋友好吗?”

      萧正越吃了一惊。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女孩表白,但却是最惊心动魄的一次。他习惯性地想要拒绝。

      “别急,听我说完。”安简却一贯我行我素地打断了他。“我很好对付的。你只要经常过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不要成天板着脸,要么一惊一乍的,还有命都让他们弄得想死了……除此以外我什么要求都没有。还有,我没法陪你一辈子。所以你交别的女朋友也没关系。我不会吃醋的。”

      “他们说我活不了多久了。”她喃喃地说。“我不想连男朋友都没有过就死掉。”

      于是安简成了他第一个女朋友。从那时开始,他陆陆续续身边也有了别的一些女人。有时候安简也会知道一些消息。但她从来不问。只是偶尔半开玩笑似的提起,强调自己才是“正宫娘娘”。

      然而如果没有主神空间,她永远不会真的成为他的女人。

      两人的关系走到今天其实是个意外。因为萧正越知道安简眼中其实一直有另一个人。她可以为他活着,即使要拖着残破的身躯忍受永无止境的疼痛。她也可以为他去死,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能毫不犹豫地割开自己的喉咙。她活着或者死去都只为了取悦他,盼望着有一天他会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他过去对此只是不闻不问。毕竟,比起男女之情,他自认为对她更多的是身为兄长的责任感。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会动念,想要将她从他视为生父的人手里抢过来。

      一念至此,萧正越不禁苦笑,想起了蜀山传的主角玄天宗。玄天宗苦恋孤月大师,但孤月大师心中只有她已经仙去了的师傅,彼此纠缠几世不得脱身。因此,即使他们超脱生死苦海成就地仙不灭神识,却仍旧是轮回中芸芸众生。除非一齐放手才有脱枷的机会,可不知道那该是怎样一番惊天动地的缘法了。

      “萧先生。”门外忽然有人打断了他的思绪。“外面有人找。”

      如果安简醒着肯定要吃一惊。说话的人正是那天夜里她打过照面的田梓方。萧正越替床上熟睡的人拉了拉杯子便出门相迎。小院里站着的人也相当熟捻地向他挥了挥手:“萧大哥,你好啊。”

      “罗应龙。”萧正越面色不变,应道。“能找到这里,本事不错。”

      罗应龙笑道:“有人指点,我才找到这儿来的。萧大哥,小弟要走了。临别有些话想对你说,不知道大哥肯不肯赏光,陪小弟喝两杯?”说着,他从怀里拽出个酒葫芦来。萧正越点了点头,不知从哪里取出两只酒杯来,搁在小院中间的石桌上道:“就在这里吧……咦,这么好的酒,你哪来的?”

      “不瞒大哥,这是小弟和一位嗜好此道的散修换的。此酒人间仙酿,不可多得。大哥先尝尝。”说着将两只杯子斟满。萧正越端起酒杯品了一口,果然香醇味厚,绵延不绝,便连声夸赞。罗应龙便也笑着继续添酒,不一会几杯下肚,萧正越当然没什么反应,罗应龙却已然喝的面红耳赤。

      “萧大哥,小弟其实挺恨你的。我就不明白,大哥你当初——你当初到底为什么要干那些事,雪耐,小和尚,可都是兄弟啊。”罗应龙明显是醉了,说话都带着酒嗝。“不过后来我明白了。虽然都是兄弟,但是大哥的事儿我真是一点都不知道。我就知道嫂子的年纪比我还小,呵,呵呵——”

      罗应龙一阵傻笑,又给两个杯子添满了酒。“可是我也想,大哥真没把我们当兄弟么?小弟到现在还记得,刚,刚进队第二场主神任务,活死人的黎明。小弟是大哥你从一群丧尸爪子底下拖出来的。现在想想那场任务你绝对是保存实力了。但是这救命之恩不是假的,不是假的啊……”

      “萧大哥,临走你给小弟一句话吧,当年的兄弟情分,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罗应龙是真醉了,难得说话还是很有条理,可眼里的光已经全是浓郁的执着。萧正越微叹了口气,沉默了片刻,缓缓点头道:“当年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们。萧某甘愿领罚。”

      此话一出,罗应龙却忽然哈哈大笑,笑声震得周围一片树林都唰唰直响,几只已经归巢的鸟被吓得刷地飞上了天。“领罚?怎么罚呢?萧大哥,你可是欠大家一条命啊!拿命来还怎么样?”他说着,忽然将视线转向了他身后的小屋,微微笑道:“或者,我问问嫂子?”

      萧正越脸色一沉:“你敢。”

      罗应龙沉沉地晃晃脑袋,打着个酒嗝道:“敢不敢不好说,不愿意了。我不愿意了,萧大哥!”他说着用力晃了晃手。“轮回世界就是修罗道。在里面呆久了,心都会变……大哥,我以前特别崇拜你,就想变成你这样的人。但是现在我不想了……唉,大哥,事到如今,小弟与你说句真心话。你想干什么,他们都清楚得很。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小弟先走一步,大哥,你和嫂子保重。”

      罗应龙来和他走一样利索。只见他从桌边爬起来,摇摇晃晃几步走进林子里,就此消失不见。如果不是桌上还放着两只酒杯,以及一只还剩半葫芦酒的酒葫芦,萧正越甚至可以说他从未来过。

      罗应龙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恐怕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但萧正越忽然有了种隐约的想法,醉了的罗应龙所能看到的东西,似乎比清醒的他自己更多。

      那又如何?他笑笑,挥手将桌面收拾的干净。屋里隐约传来声音。安简醒了,或者正在梦里叫他的名字。

      前尘已死。而他也早没了回头的机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第三十三回 真空迎门当放手,苦海劝客早回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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