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何说起》一枝山桃

98、第 98 章

　　陆子慕从一个模糊的梦里醒来，天色微明，手脚微凉，房间里静静回响空调的嗡嗡声。
　　他安静躺了片刻，坐起来，听见窗玻璃上的扑簌声，下床走到窗边，扯开窗帘，心里暗叹。

　　微曦晨光里，鹅毛大雪洋洋洒洒，漫卷纷飞。
　　陆子慕披衣在窗边站了许久，直到天色大亮，积雪的光刺人眼睛。

　　洗漱完，陆子慕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袋吐司面包和几个鸡蛋，开始做早餐。
　　面包烤得香软，煎蛋两面金黄，中心戳破，糖心蛋黄缓缓涌出来，再用微波炉热一杯牛奶，这是他来江城的第一顿早餐。

　　窗外的雪还没有要停的迹象，今天大概不好出门了。
　　陆子慕吃完早餐，收拾餐具和厨房，回卧室拿出笔记本电脑在餐厅坐下。
　　空气是冷的，他把空调温度调高。

　　工作到十一点半，陆子慕关上电脑，走到阳台远眺，雪已经小了，楼下有人举伞独行，橘色的伞在雪地里缓缓移动，像一颗孤独的橘子，留下一串孤独的脚步。

　　陆子慕打开冰箱思考了一会，给自己做了一碗煎蛋面作为中饭，吃完面，他靠在沙发上翻了翻书，侧身小憩。

　　意识刚进入混沌状态，脑海里一句话惊醒了他。
　　他猛地坐起来，急急喘气，早晨那个模糊的梦重回心头。

　　梦里一片白雾，一个小孩站在白雾里茫然四顾，他走过去，小孩转头看他，面容模糊。
　　他继续走近，小孩始终与他保持不变的距离，他停下来，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小孩回他：“我不敢回去。”
　　“为什么？”
　　“因为我害死了我的好朋友。”

　　就在刚才，他看清了小孩的脸，是他自己。

　　陆子慕双手捂住脸深呼吸，站起来，走进阳台。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午后的阳光照在积雪上，纯白的世界有了明暗阴影。
　　思绪纷繁，心头再难平静。

　　陆子慕拿出手机打开地图搜索“寺庙”，出来上百个搜索结果，一路往下划，他选择了位置较偏大概不会有太多游人的玉泉寺。
　　每一次心绪难平的时候，他都喜欢找一些人迹稀少的寺庙走一走，寺庙的宁静和檀香能让他的心静下来。

　　车从小区地库出来，陆子慕意识到今天并不适合出门，但不出门，他会重新陷入四顾茫然的梦境，陷入徒劳和无意义的漩涡。
　　马路上的积雪被车轮碾成污糟泥水，广播在播报城市各处的交通状况，沿路总能看到因故抛锚或追尾的车辆，陆子慕心中的乱更添几分。

　　都说江城四季分明，春花秋月，夏阳冬雪，时序更迭，美景轮换，是个既宜居又怡情的城市。
　　目前为止陆子慕一点也没感受到。

　　龟速驾驶一个半小时，终于抵达玉泉寺。
　　白雪覆盖下的玉泉寺古意森森，红墙绿壁，斗拱飞檐，琼玉压枝，素尘纷落，寺门前雪地里有一些稀疏的脚印，鸽子和麻雀在脚印里觅食。
　　古寺寂寥，人烟渺然，陆子慕的心瞬间沉静许多。

　　进门穿过鼓楼、钟楼，正对面是一座雄伟的天王殿，殿内传来诵经声，如风吹湖面，细波起伏，连绵不绝。
　　殿前广场古树参天，积雪皑皑，零星几行脚印通往寺内各处，有人在拍雪景，有人在赏雪景。
　　空气里有并不浓烈的檀香。

　　陆子慕沿着主轴缓步走完几座大殿，他不信佛，但他喜欢寺庙的沉静氛围，在诵经声和檀香里漫步，走着走着，他的心就能静下来。

　　出了大殿，空气里除了檀香，多了一种花香。
　　陆子慕循着花香转过大殿，进入古寺后院，映入眼中的是一棵顶着皑皑白雪开满淡黄小花的腊梅树。古树磅礴，枝干密繁，花开恣肆，晴雪晶莹，热闹活泼，别有一番冬雪春情滋味。
　　花香清雅幽静，带着冬雪的凉意。

　　树下有一个女孩举着相机在拍花，陆子慕没有过去打扰，他沿着走廊缓步慢行，静静观赏雪中盛放的腊梅。
　　女孩半仰着头，右眼贴紧相机取景器，时而微微下蹲，时而踮起脚尖，举着相机的双手白净里透着粉红。
　　她上下左右反复调整相机的角度，迟迟没有按下快门键。

　　陆子慕曾经迷过一段时间摄影，他知道女孩是在调整取景角度寻找合适的背景构图，这样繁密庞杂的花树其实并不好拍微距，他停下脚步想等等看她究竟要多久才能拍一张照片。
　　他没有等很久。

　　女孩侧着身体，半边肩膀矮下去，镜头斜对一丛疏朗枝丫上几朵簇拥盛开的腊梅，一缕阳光照着，淡黄映照纯白，陆子慕可以想象得到画面会是如何晶莹剔透、纯粹干净。

　　“咔擦。”
　　女孩按下快门键。
　　她直起身体，立刻把相机拿到眼前回放刚才拍摄的照片，陆子慕在那一瞬间看清了她的脸。
　　但又可以说，他其实什么也没看清，他只看见了一束光。

　　这束光强烈得让他的眼睛再看不见别的，他的耳朵再听不见别的，他仿佛进入一个只有他和女孩存在的世界。

　　女孩看着相机屏幕在微笑，她的嘴角微勾着，像盛了一汪清水，有细小的波浪在一圈一圈荡漾开，她突然仰头，看向刚才被她拍下的腊梅花，她的眼睛明亮澄澈，饱含生机，琉璃般透明的阳光落在她脸上，她白皙的面容在发光，她的周身都在发光。
　　他的灰色天空瞬间被照亮。

　　陆子慕呆在原地，脑中一片白光。女孩继续举起相机重复上述动作，她围着腊梅树转，陆子慕的眼睛便围着她转。

　　女孩穿一件宽大的黑色羽绒服，脖子上围了一条蓬松毛茸的大红围巾，她的脸颊、鼻尖被冻得红彤彤，衬得肤色白皙透润，呼出的热气将她的面容变得朦胧隐约，隔着满树雪里花，陆子慕感觉她仿佛来自某个自己不可触及的世界。

　　陆子慕很久才注意到，她披散的头发里藏了两只白色耳机，她在听歌。低头看相机屏幕回放照片的时候，她会小声哼出来，她看起来很享受此时此刻的时光。

　　实在太冷的时候女孩会放下相机，双手合拢在唇边呵热气取暖，她的视线始终不曾离开腊梅花，以至于陆子慕看了她许久，她丝毫不曾察觉。

　　陆子慕从来没有这么久注视过谁，他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想上前去认识她，至少跟她说说话。
　　但他从来不是这样冲动无礼的人，他也从来没有这样冲动无礼过，他不知要如何做。

　　他感到束手无策，对自己，对女孩。
　　每一次他鼓起勇气想要踏下台阶，心脏的过速跳动都让他无法挪动半步。

　　女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像一条自由自在欢快游动的鱼，他的贸然出现或许会打碎她的平静，惊扰她的好心情。

　　陆子慕茫然无着地站在走廊里，头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充满希望，同时又充满绝望。
　　他或许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孩离开，从此永远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无力感在摧折他。

　　不知何时，院子里进来了一个同样举着相机拍照的男人，他一开始围着腊梅花在拍，渐渐镜头朝向了女孩。

　　他在偷拍女孩。
　　陆子慕顿感愤然，想上前去阻止，但他晚了一步，男人已经拿着相机走到女孩面前。

　　“你好。”男人对女孩打招呼，女孩取下耳机，礼貌点头。
　　男人向前一步把相机屏幕递到女孩面前，女孩退开一步，看了看屏幕，凝眉盯着男人。

　　“这是我刚才无意拍到的几张照片，我觉得挺不错的，我们加个微信，回头把照片传给你。”男人说得自然。
　　女孩的目光冰冷，“我不需要，麻烦你把它删掉。”

　　男人几不可见地挑了挑眉，“我看你应该也喜欢摄影，我是专职摄影师，加个微信，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多交流，我可以免费给你拍写真。”
　　女孩眉眼间明显流露出厌恶，“谢谢，我不需要拍写真，也不需要交流，麻烦你把照片删掉。”

　　男人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盯着自己的相机屏幕翻着照片，“这几张真的拍得很好，无心之举造就经典，你不加微信也没事，这几张照片让我留着吧，我不做商业用途。”
　　“不行。”女孩冷冷吐出两个字。

　　男人愕然抬头，女孩举起相机对准他拍一张照片，一字一句道：“你不删，我就报警。”
　　女孩的目光凛然，大有不可侵犯之感，男人沉默片刻，当着她的面把照片删除，又让女孩把自己照片删除，头也不回地走掉。

　　女孩一直目送男人走远才轻轻松一口气，她回头看着满树黄花，眼里的光逐渐黯淡，陆子慕感觉自己和女孩的世界在一同变暗，方才还自由自在欢快游动的小鱼突然静止，明亮鲜活的世界瞬间失去光彩。

　　孤独、倔强，但又平静、祥和。
　　她的世界是寂寞的，但她应该并不以此为苦。
　　陆子慕安静看着女孩，没有上前。

　　静立片刻，女孩拿出手机看了一会，又朝满树黄花扫一眼，目光从陆子慕身上轻轻掠过，收起手机转身离开。

　　陆子慕心下着急，快走两步跟了过去，突然想起她要是发现可能要误会自己在跟踪她，于是立刻停下脚步，看着女孩的背影转过院门，这才疾步追出去。

　　可是这一错过，便再无女孩的身影。
　　陆子慕穿廊走巷，找遍整个玉泉寺，一无所获。
　　女孩消失得彻底，仿佛根本不曾出现过。

　　陆子慕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他回到方才的院子，腊梅树依然在，女孩留下的脚印依然在。
　　他走到玉泉寺大门等着，一直等到天色暗下来，寺内钟鼓相闻，大门缓缓闭上。
　　女孩没有出现。

　　陆子慕仰望暮色中的古寺门檐，雪又开始下了，他盯着漫天雪花，缓缓垂头，看见落在衣服上的晶莹雪片眨眼间消失无痕，只觉今日一切恍然若梦。

　　第二天陆子慕再次来到玉泉寺，他上午在腊梅树下等，下午在寺门口等，像昨天一样，他一直等到大门紧闭暮色四合方离去。

　　女孩不会再出现了。
　　陆子慕努力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本就决定了放弃人生关于爱情和婚姻的部分，女孩再出现又怎样，他仍然只会再次看着她走远，他连自己的人生都过不好，有什么资格去爱人。

　　陆子慕很努力地说服自己，但还是失眠了。
　　他找出在玉泉寺无意买到的腊梅精油，打开香薰机点了几滴，按下开关，香薰机窸窣出声，绵密的水雾缓缓四散开，清雅幽静的花香渐渐充盈房间。

　　陆子慕盯着水雾消失无痕的边缘出神，朦胧中仿佛看见那日午后隔着满树雪里花时隐时现的女孩，她仰着头，眼睛明亮，白皙的面容在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