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何说起》一枝山桃

8、第 8 章

　　周三一早，陆子慕开车带着颜山澜来到了位于东城工业区的志豪集团。
　　这家公司从家电行业起步，十几年前便开始涉足智能家居，正如陆子慕所说，他们看起来几年如一日，在行业内不温不火，但实际上十几年里每一次重要行业技术革新都来自他们的研发团队，是一家闷声做大事的企业。

　　“陆总，麻烦您和颜小姐在这里稍微等一下，邓总临时有一件急事要处理。”邓豪光的助理李凌云客气地将他们领进一个小会议室，连声致歉。
　　“没关系，我们在这里等一下。”陆子慕客气回道。
　　李凌云让人送来两杯茶就消失了，陆子慕打开随身电脑开始处理工作，颜山澜则又翻了一遍手头的报告。

　　会议室布置简单，空调冷气开得很足，颜山澜今天穿的一身职业套装，裙子有些短，坐下不过一会就冻得止不住瑟缩。
　　陆子慕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眼睛虽没看她，但似乎察觉到了她冷，转身将空调温度调高了几度。
　　“谢谢老大。”

　　陆子慕扫了她一眼，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工厂里一般冷气都会开得比较足，你把这个盖上，要是还冷可以去我车里坐会。”
　　“没事老大，不用的。”颜山澜连忙摇手，但陆子慕递衣服的手却没有要收回的意思，颜山澜内心挣扎了一下，接过衣服盖在自己腿上，低头小声道:“谢谢老大。”
　　陆子慕微微点头，不再说话，目光重新盯在电脑屏幕上。

　　小小的会议室里安静得有些过分，颜山澜感觉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她漫无目的翻着手头的资料，时间这么一分一秒地走，实在有些难捱。
　　“老大……”
　　“你……”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诧异的目光相对，尴尬迅速充满整间会议室。
　　颜山澜偏转目光盯着面前的乳白色桌面，上面有一些黑色水性笔划痕。
　　不知为何，面对陆子慕她总是很容易尴尬。

　　“你先说，什么事？”陆子慕似乎没觉得异样，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我刚才看志豪集团这份资料，他们的新工厂规模跟现在的比要翻一倍，远超过他们现在的产能需求，他们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计划？”
　　陆子慕微微一笑，“你问到了一个关键，他们确实有扩大产品线的计划，邓总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你等会见了他就知道了。”
　　颜山澜若有所思地点头，看来这个新项目确实大有发挥空间。

　　门外响起敲门声，李凌云推门进来，“陆总，颜小姐，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邓总请你们去他办公室相谈。”
　　“好。”陆子慕收起笔记本电脑，两人跟着李凌云往邓豪光的办公室走去。

　　经过一道长廊，穿过一个办公区，迎面走来四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李凌云远远看见便朝他们点头致意。
　　颜山澜跟在陆子慕身后，垂首与对面来人擦身而过。

　　“山山？”
　　伴随一声低微的呼唤，一只手猛地从身后抓住了她的胳膊，她手中的资料“哗”地撒了一地。
　　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
　　颜山澜顺着那只手往上看见了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
　　全身血液在一瞬间凝结成冰，大脑陷入一片空白。

　　“山山，真的是你？”
　　宋豫章紧紧抓着她的胳膊，走到她面前，满眼都是惊喜。
　　“章哥，你们认识？”他身后有人在问。

　　陆子慕走到颜山澜身旁，低声喊了一句：“颜山澜！”
　　他的声音嗡嗡作响，仿佛穿透千层万层冰山才钻入她的耳朵，撞击她的耳膜，抵达她的大脑中枢，逐渐变得清晰明亮，驱散了眼前的空白。
　　颜山澜转过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漆黑的瞳仁里映着一张茫然无措的脸，那正是她。
　　仿佛在深海里沉溺了一个世纪之久，她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臂，猛地吐出一口气来。
　　周遭嘈杂的声音重新入耳，她终于看清了对面的人，扭开他抓着自己胳膊的手。

　　“你好，好久不见。”
　　宋豫章身后有人替她将资料拾起，她接过来，露出一个得体的笑，“谢谢！我们是校友，很久没见了，我一下没认出来。”
　　宋豫章始终盯着她的脸，此时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是的，好久不见。”
　　陆子慕接话：“你们校友有话以后再叙，邓总在等我们。”
　　“是，老大。”

　　颜山澜礼貌地冲宋豫章和他身后的人点头致意，暗暗深吸几口气，跟着陆子慕和李凌云往前走去，他们快走到总经理办公室门口时，身后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进了办公室，陆子慕与邓豪光开始寒暄，颜山澜没有说话，但脸上尽可能保持着职业微笑。

　　这是很重要的工作场合，不能失态。
　　她将这句话在心里默念了三回。

　　双方落座之时，陆子慕悄悄看了她一眼，她朝他轻轻点头，笑了一笑，他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神色。
　　“颜小姐是第一次来我们公司吧，觉得我们公司怎样？”
　　“亲身来看过才知道我们陆总为什么对志豪集团这样看重了，有气派，有实力，不愧是几十年如一日走在行业前列的翘楚。”

　　邓豪光哈哈一笑，“你们陆总就是太看得起我们了，其实我们现在也步步为难，新工厂计划做了快两年，如今一步也没有推进，现在只有等上市了才有钱启动。”
　　陆子慕跟着一笑，“邓总您谦虚了，志豪品牌在行业内有目共睹，无论是产品还是技术，一直都走在行业前沿，多少资本等着想给你们投钱呢，我们也是希望借你们的光，谋一谋发展。”

　　“你们来意我明白，新厂我肯定是要建的，我们合作也有些年头了，有些话我坦白讲，对于新厂与你们的合作我有两点顾虑，第一是质量和技术问题，我们在做研发的时候采用过你们的镜头、镜片，效果不是很满意，你知道我的，我不仅做规模，也做品牌；第二是规模问题，我的新厂计划至少增加六条新产品线，一旦投入使用，需求量会比现在翻一番，你们工厂在滨城，运输成本首先就是个棘手的问题。”

　　颜山澜记下这两点问题，只听陆子慕开始解释：“邓总，您的顾虑我理解，质量和技术确实是关键，我们有技术部门，最近也有一些技术革新，下次我带他们来，您是我们的重点客户，只要您提，我们肯定尽一切努力满足您的要求，至于需求量变大运输成本高昂的问题，我们早就在想办法了，江城事业部成立时目的之一便是在南省及周边开拓市场，等到市场占比足够大再在这边建分厂，若是能跟您的新厂达成合作，我们的新厂想必也就快了。”

　　邓豪光微微偏头看着他，眼中似有思索，“我听说珀光集团也有意向在这边建新厂，好像已经找政府招商部门看过地了。”
　　陆子慕轻声一笑，“他们的客户群体都集中在海城那一片，来这边建厂不太划算吧？”
　　邓豪光跟着笑了笑，“他们的产品我们也用过，还不错，相机、摄影机市场饱和，竞争激烈，他们也在试着寻求其他出路。”
　　“但相机、摄影机这一块利润很高，他们的镜头品牌已经打响，近几年的规划很明显是往专攻路线走，这条路我们倒是想走，但确实技术上有些不足，不然我们的方向就往海城那边去了。”
　　“陆总对他们倒是很了解。”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对我们来说，他们既是对手也是目标，自然要多关注。”

　　不知不觉双方聊了近一个小时，虽说是来寻求商业合作的，但陆子慕和邓豪光聊到兴起倒有些朋友间谈天说地的感觉。
　　颜山澜全程没说几句话，但却听得津津有味，全然忘记了之前遇到宋豫章的事情，反倒是陆子慕眼神不时飘向她，似有几分心神不宁。
　　从志豪集团办公楼走出来时，颜山澜仍然沉浸在工作状态中。

　　“山山。”
　　熟悉的呼唤声让她吃了一惊，方才遇见宋豫章的记忆瞬间复活，一抬眼，他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闯入眼帘。

　　他的身形比四年前微微胖了一些，仍然喜欢背双肩电脑背包，右手握着手机，左手无措地搓着手指，这代表他有些紧张。他的脸似乎反而瘦了一些，炯炯有神的双眼依然戴着厚厚的啤酒瓶底眼镜，眼神里有些期望，有些兴奋，又有一些些窘迫和尴尬。

　　颜山澜静静地站在大门口，自动门在她两侧开了又关，关了又开，门内外冷热空气在她身前身后交汇。
　　极冷，又极热。
　　太阳晒得地面泛白，绿化带里花草耷拉着脑袋，有蝉鸣，拉长了声音席卷而来。
　　原来再见面可以这么平静。
　　她静静地看着对面的人，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四年时间也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原来他不会永远都是当初那个少年。

　　“颜山澜，走吧，公司还有事。”陆子慕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
　　宋豫章伸手将他们拦住，有些抱歉地对陆子慕道：“你好，我叫宋豫章，是山山的朋友，好久没见了，想跟她聊两句。”
　　陆子慕冷脸扫了一眼横在两人面前的手，“她现在需要回去工作，没有时间陪你闲聊。”

　　宋豫章将两人打量了一番，抬起手腕看了手表：“马上十二点了，你就算是她的上司，也没资格管她中午跟谁吃饭吧？”
　　陆子慕瞥了他一眼，抓住颜山澜的手臂准备带她走，“很显然她并不想见到你。”

　　颜山澜却站住了，冲他笑了一笑，“老大，要不你先回去？我吃个饭就回去，保证下午准时上班。”
　　陆子慕盯着她，脸色冷若冰霜，“你忘记我中午约了星光的陈总一起吃饭吗？再不走要迟到了。”
　　颜山澜被他这么一说，以为自己真的忘记了一个重要的工作约会，只好跟着他上了车。

　　“山山，下班了我再给你发信息，你不要再把我拉黑了好吗？”宋豫章冲过来，抓住车门。
　　颜山澜放下车窗，最后看他一眼，“宋豫章，都过去了，我们都不要再回头了。”
　　“山山……”宋豫章神色落寞下来，手蓦然松开。
　　颜山澜将车门关上，油门“轰”地一声，车子冲了出去。

　　“老大，你什么时候约了陈总吃饭，我怎么不记得了？”
　　颜山澜在脑中回想了三遍，怎么也没想起来陆子慕什么时候约了人今天中午一起吃饭，但又担心自己是真的忘记了，于是问得十分小心。
　　陆子慕朝她看了一眼，脸色依旧严峻，但眼神已经柔和不少，“我不这么说你会跟我回公司吗？”
　　颜山澜意识到自己被骗，无奈地扁了扁嘴。

　　“你想跟他去吃饭？” 陆子慕的语气似乎隐含了一丝焦躁。
　　颜山澜双眼空空地望着前方，摇了摇头，她只是不忍心看见他失落，他方才有些紧张无措又有些期待兴奋的样子让她恍惚想起他们初见时的情形，当初的她，就是因为不忍心看他失落，才给他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才有了后来两人的故事。

　　“你既然已经把他拉黑了，就不要再理他了。”陆子慕又道。
　　听了这话，颜山澜反倒拿出手机把宋豫章的号码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他发来的消息和来电记录历历在目。

　　今天的平静让她自己都有些意外。
　　她一条一条翻看信息，心里依然格外平静，平静得好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
　　今天出现在她面前的，不过一个认识了很久的熟人罢了，她从前每次见到他的心跳和呼吸，每次想到他的纠结和惆怅，似乎在一瞬之间都消失了。
　　宋豫章在她身上施的魔法终于失效了吗？

　　她隐约感觉有些轻松，好像背了许多年的枷锁终于被解开了，重见天日的欢喜填满她的胸腔，车窗外的阳光和不停后退的树木高楼行人似乎都透露着欢快。
　　夏天终于来了。
　　但她同时又隐隐感觉有些失落，曾经在她心里最美好的回忆，她觉得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忘记的真挚感情，似乎在飞速地弃她而去，就像发黄的纸，正在飞速枯萎破碎，化为尘埃。
　　她曾用尽力气想要留住的过去，永远地成为了过去。

　　陆子慕将车停在一个公园停车场，工作日的中午，公园里没什么人，停车场也没什么车，阳光静静地照着草地，远处湖水不时闪现光芒。

　　“你要是想哭，我可以借肩膀给你。”
　　颜山澜被他这句突然蹦出来的话弄得莫名其妙，今天的陆子慕有些奇奇怪怪。
　　“老大你是说我吗？”
　　陆子慕转头看着她，眼神格外严肃认真，“虽然你上午一直都很镇静，但我知道你是在强忍着，你不必太勉强自己，我会替你保密，也不会笑话你，情绪积攒在心里对身体不好，你哭出来就好了。”

　　他十分肯定的神情让颜山澜觉得有些好笑，但好笑之余又感到一些心酸，原来她在他眼里这么脆弱这么可怜。
　　“我没事，真的没事。我心里很平静，真的很平静，好奇怪的感觉，我自己都有些想不通。”
　　“那上次……”
　　“上次可能是太突然了，我太久没见到他，所以一下子情绪没控制住，跟他没关系的，是我自己的事情。”
　　“抱歉，我没有想到他今天会出现在这里，如果你不想再见到他……”

　　“我不同意。”颜山澜急忙打断他，“我今天没有失态，没有影响工作，我向您保证，以后就算再遇到他我也不会影响工作，您不能再以此为理由调整我的项目。”
　　陆子慕愣了两秒，随后陷入沉默。

　　“我是认真的，老大。”
　　“我知道，我刚才不是这个意思，上次给你调整项目是我考虑不够周全，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谢谢，我们回去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