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何说起》一枝山桃

42、第 42 章

　　中秋节这天，颜山澜一大早就起来陪父亲去郊区农场买菜。
　　奶奶不喜欢去外面餐馆吃饭，颜邵荣生性孝顺，又喜欢研究厨艺，家里不论是日常饮食还是大小节日聚餐都是他掌勺，逢重大节日，买菜还必须去农场现宰、现采、现摘。
　　颜山澜小时候喜欢跟父亲去农场，现在她长大了，父亲每次去农场都一定要叫上她。

　　在颜山澜的记忆里，父亲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醉心厨艺的。

　　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家里的一日三餐都是母亲在操持，父亲总是早出晚归，每天提着公文包来去匆匆、意气风发。
　　然而突然有一天，父亲不去上班了。

　　颜山澜记得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她起床穿好衣服，对着两顶毛线帽子出神。
　　一顶大红夹金线，顶上一个红色毛线球，一顶白蓝相间，有两只尖尖的猫耳朵，她纠结了很久，选不好要戴哪一顶去上学，于是拿着两顶帽子去问母亲。

　　母亲在厨房忙着煮水饺，头也没抬，说了一句，“今天出太阳，戴什么帽子。”
　　她去问父亲，父亲说，“两个都好看。”
　　最后她哪一顶也没有戴，但其实那天虽然有太阳，风却很大，她的脸和耳朵都被吹红了。

　　自那以后父亲每天在家闷着，一度嗜酒成瘾，母亲不是叹气抹泪就是摔摔打打，原本温暖的家不是突然爆发战争就是陷入冰冷，颜山澜每天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多出，再也没有认真思考过上学要戴哪顶帽子这样的问题。

　　后来，奶奶从乡下来到了家里，母亲常常一走就是很多天，父亲常常喝得醉醺醺。
　　再后来父亲不喝酒了，也恢复上班了，但却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后来又过了很久，母亲回来了，再也没有离开，父亲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忙碌，每天都有时间给一家人做饭。

　　很久很久以后颜山澜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年轻时的父亲一腔热血又重情义，他的一位至交好友跳出单位下海，公司经营出现资金周转困难向父亲求助，父亲先是默不作声将家里几乎所有存款借给了好友，随后又以各种名义在自己单位借支了一笔巨款，这些钱是当时父母两人年收入的十倍。

　　没多久好友公司破产，所有钱一去无归，单位发现后虽然没有报警，但勒令父亲还钱，父亲失去收入背上巨额负债。母亲知道这一切时几近崩溃，一度也提出离婚离开过，然而终究又还是回来了。

　　几年后，父亲那位好友渐渐还清了当初的借款，甚至想邀请父亲一同下海经商被母亲拒绝了。母亲找人托关系给父亲换了个单位，将家里所有收支都掌握在自己手里，自那以后，一家人的生活才恢复平静。

　　可是年幼的颜山澜知道，平静之下，还是有一些东西发生了变化。
　　在那个晴朗的冬日早晨之后，她再也不是一个会为了两顶帽子而纠结的孩子。
　　母亲原谅了父亲，她理解了母亲，但，总归是不一样了。

　　回程的时候，父亲让她开车。
　　“爸爸老了，开车久了，腰疼。”
　　“那以后就不要跑这么远来买菜了。”
　　“这里的菜新鲜，干净，你奶奶和你妈，嘴都养刁了，你又从小爱挑食。”父亲乐呵呵靠在副驾驶上，言语中颇有些得意。

　　颜山澜系上安全带，看向身旁笑盈盈的父亲，秋阳照进来，她一眼便看见了几根刺眼的白发，心头突然泛起酸涩，见父亲正看着自己，她又连忙眨眨眼，笑了笑。
　　“我虽然挑食，但好养活，多放点辣椒就行。”
　　“是啊，以后也不知哪个小伙子有福气娶到我这么好养活的女儿。”父亲调侃道。

　　“爸，你就这么想把我嫁出去吗？”颜山澜嗔怪道。
　　“爸爸是不舍得你嫁出去，只是爸妈总有老去的那一天，爸爸希望以后能有个人陪着你。”
　　“人都是会变的，就算现在陪着，以后也可能会走，爸爸你就放心吧，我就算是一个人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父亲不再作声。

　　回到家，母亲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按过节惯例，中午他们一家三口要回姥爷家吃饭。
　　颜山澜换了身衣服，带上给姥爷准备的礼物，父亲将厨房一些需要提前处理的食材交代给了姑父和欧恒，三人开车去了姥爷家。

　　姥爷生了四个孩子，母亲年纪最小，颜山澜在孙辈里也是最小的，表哥表姐基本都已经成家，最大的小孩都上学了。
　　每次过节一大家子聚餐都是颜山澜最头疼的时候，因为母亲会发动全家人催她找对象结婚。

　　果然饭刚吃两口，三舅妈就开口了，“阿澜，我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男孩子，你们怎么就没联系了？”
　　颜山澜一怔，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尴尬笑道：“不怎么聊得来。”
　　“那个男孩子是话少，看着有些闷，但个人条件不错，家里条件也好。”
　　“……”
　　颜山澜扒拉两口饭，低头不语。

　　“阿澜，你姨父单位有个男孩子我一直想给你介绍来着，只是他在泽县，你在江城，就这点不合适。”大姨也开始插嘴。
　　“回来考公务员算了，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漂着，也不是个事。”姨父接话道。
　　“就是，只要你回来考，舅舅一定帮你忙。”三舅也帮腔道。

　　“我现在工作挺好的。”
　　“以后你结婚了就不会这么说了，你看看你表姐，忙得没时间陪孩子，孩子都不跟她亲了。”三舅妈接话道。
　　颜山澜看一眼正在吃饭的表姐，以及她旁边正在给孩子喂饭的表姐夫，好像没觉得哪里不对。

　　“妈，我怎么就没陪豆豆了，豆豆他明明最喜欢我了，是不是，豆豆？”
　　“嗯，豆豆最喜欢妈妈。”三岁的豆豆奶声奶气地回答，满嘴饭粒凑过去想要亲表姐，表姐立刻捧住他的脸扭到饭碗前，“乖，吃饭。”

　　一大家子被孩子逗笑了，表姐对颜山澜道：“阿澜，别听她们的，趁年轻，多挣钱出去玩，多谈恋爱，结婚了可就没机会了。”
　　表姐夫一脸无语地看着表姐，表姐给他瞪回去了，颜山澜不禁笑了，三岁的豆豆接话道：“小姨谈恋爱，豆豆也谈恋爱。”

　　众人狂笑，表嫂道：“果然现在找对象都是从幼儿园开始的，我们家这个已经换了三个喜欢的小男孩了。”
　　母亲趁乱开玩笑道：“乐乐你这么厉害，教教你小姑吧。”
　　表嫂家五岁的乐乐歪头思考了一下，认真回答：“我不知道怎么教。”
　　颜山澜又好笑又好气，感觉自己还真是不如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

　　有了小孩转移视线，颜山澜不再是饭桌上被“围攻”的对象，总算松口气，放下心来吃饭，可是才刚吃两口，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二舅妈一边看手机一边问：“阿澜，你下午没事吧？”
　　颜山澜直觉不妙，还没开口，母亲已经抢答：“她能有什么事。”

　　“那可以，我有个姐妹，她儿子之前一直在海城工作，上半年回江城来了，单身，今天回家来过节了，她们就在下面那个路口的云南菜馆吃饭，阿澜，等会跟舅妈一起去坐坐喝个茶，怎么样？”

　　颜山澜顿时愣住，脑海里第一时间想到了陆子慕。不管怎样，他现在还是她的男朋友，她不能背着他去相亲，可是不去相亲就得找个理由。看今天这架势，除非承认自己已经有对象了，否则无论如何是逃不掉的。
　　可是她根本还没想好要不要继续跟陆子慕在一起，承认有对象首先肯定会被一大家子审问，其次，万一回去就分手了，岂不是尴尬。

　　“去，我跟你们一起去。”母亲爽快答应。
　　“我不想去……”颜山澜小声拒绝。
　　“你不去要干嘛，你舅妈给你介绍的人还能差吗？”母亲厉声责问。
　　“我就是不想去。”颜山澜道。

　　二舅妈道：“阿澜，我把对方的照片要来了，我发给你了，你看看，这个男孩子很优秀，之前也谈过一个女朋友好几年，没成，单了几年，你们俩情况还挺像的，他妈妈很着急，他自己也是不急，你们见一见，说不定就看对眼了呢。”

　　“是啊，见一见又没事，你要是不想你妈去，大姨陪你。”大姨挨着二舅妈坐，在她手机里看了照片，对颜山澜劝道。
　　“我去怎么了，我只是去看一看，又不会怎样。”母亲生气道。
　　“你去了孩子有压力。”大姨没好气道。

　　母亲还想回嘴，父亲在一旁小声劝慰：“你别急，你让阿澜自己做主。”
　　“我不急，我能不急吗？她明年就三十了，再不找以后怎么办，难道就这么一个人在外面漂着吗？天天加班，回到家就是一个人，有个什么头疼脑热身边都没个人照顾，你不心疼吗？我说我们干脆都搬去江城，你又不肯，什么去大城市生活不习惯，女儿不喜欢被管着，我看你就是自私，你就顾着你自己过得舒服，你当然不着急，这些年你都操心过什么？……”

　　母亲说着说着开始哭诉，父亲急红了脸，手足无措，桌上众人也慌了神，颜山澜更是又难受又尴尬，每次说到她结婚的事情，母亲总是会数落到父亲头上去，大多数时候父亲都只是听着，偶尔说得急了，回几句嘴，就免不了一场大吵。
　　“妈，你别哭了……”颜山澜感觉自己也想哭了，没有对象不结婚究竟是犯了什么大罪。

　　大姨和舅妈、表姐表嫂，都起身离席过来劝母亲。
　　母亲不为所动，转过头来开始数落她：“你说你，你到底要妈妈怎么样才好，你不可能真的一个人过一辈子啊，以后我和你爸不在了，你孤零零的一个人，你要怎么过？你让我们怎么放心？”
　　“妈……”颜山澜眼一眨，眼泪掉了下来。

　　姥爷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好了，君君，别哭了，我还在呢，你们年纪轻轻地说什么在不在的，嫌我活太长了？”
　　“爸，我不是这个意思……”母亲连忙收住眼泪道歉。
　　“你们都回来坐。”姥爷朝围在母亲身边的几个人道，众人依言回到自己的座位。

　　姥爷接着问颜山澜：“阿澜，你跟姥爷说，你不去相亲，是不想找对象，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我……”颜山澜低头嗫嚅，说不出话来。

　　“你要是已经打定主意这辈子不结婚，姥爷不勉强你，但如果你没想清楚这辈子一定不结婚，姥爷希望你不要固执，去多认识几个人交一些朋友，这对你想清楚要不要结婚的问题也会有帮助。”
　　“姥爷。”颜山澜抬头看他，已届耄耋之年的姥爷目光慈祥，宽容，话语中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她的心沉静下来。

　　“你没有下定决心对不对？”
　　颜山澜垂眸不语。

　　“那你就要承认自己有想跟一个互相喜欢的人组建家庭的欲望，人在这个世上活着，五谷杂粮，七情六欲，想清楚自己内心真正想要什么，然后努力去追求去实现，这是对自己人生的一种负责。”

　　“要是努力追求了，却没有实现呢？”
　　“失败是成功之母，姥爷马上九十了，学二胡每次都被老师退钱，但姥爷喜欢，坚持要学，你看现在我入门了，有老师愿意教了。”

　　说到二胡大家都笑了，姥爷也笑了，“摔倒了爬起来就是，你到我这个年纪，还有六十年，足够你多试几次了。”

　　颜山澜没想到自己会被这么浅显的一句话说服，就算只活到六十岁，人生也还有三十年，三十年都够她再活一次了，为什么不能再爱一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