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何说起》一枝山桃

41、第 41 章

　　江城到滨城之间的夜间航班对陆子慕来说是家常便饭，但似乎没有哪一次心情有这次这样沉重。
　　上次袁志遥因为股权之争突发脑溢血中风被送进医院抢救，他心里更多的是担忧。

　　而这次，更多的是愤怒和愧疚。
　　没能保护好自己心爱的女人的愤怒，以及连累她受伤害的愧疚。
　　这种愧疚让他回忆起充满负罪感的少年时代。

　　或许他一开始就不应该靠近她。
　　那样她不会重逢前任，不会中暑晕倒，不会窒息胃痛，不会被传播流言，不会被平白冤枉。
　　她或许依然孤独，但至少生活平静。
　　此时此刻，她或许更孤独了。

　　他不应该这么心急跟她在一起，他原本也没有想要这么快就跟她在一起，原本也想多给她一些时间来接受他。
　　可是感情没有办法做计划。

　　他没有办法再忍受，她明明就在他眼前痛哭流泪，他却没有资格给她拥抱和安慰。
　　等不了，也不想再等。
　　然而冲动的结果，却让她离他更远了。

　　他带给她的，好像只有那么短暂的一小会开心。
　　就像流星，一闪而过之后，天空更暗了。

　　安静的飞机里突然爆发一片低声赞叹，陆子慕循声抬头，发现许多人伸长了脖子在往右边窗外看，他抬手打开身旁的舷窗遮光板，心中不由暗暗惊叹了一声。
　　一轮清亮的圆月安安静静地挂在舷窗外，淡然，幽静。

　　他拿出手机拍下一张照片，点开微信才想起飞机上没有信号。
　　然而即使现在能够将照片发出去，应该也不会有回应。

　　心中陡然一空。
　　再抬头，月亮变得清冷又遥远。

　　飞机落地已经是次日凌晨，秋风凉人，陆子慕吹着风，头脑清醒了许多。

　　眼下的问题不在于他应不应该靠近颜山澜又或者他是不是太心急，而在于他能不能从此杜绝自己可能给她带去的伤害。

　　他要替袁志遥实现光向在江城落地生根的愿望，就不可避免会卷入光向高层之间的斗争，同样不可避免的是，颜山澜极有可能再次受他牵连。
　　有些事情，他或许应该更主动一些。

　　*

　　滨城医药大学附属医院康复科病房里，原本双目无神的袁志遥看见陆子慕推门进来，眼里立刻放出明亮的光，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笑。
　　陆子慕将带来的月饼和水果放到一旁的柜子上，袁志遥的妻子谢珠怡招呼他在床边坐下。

　　“袁叔，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小慕，你来了，我感觉好多了。”袁志遥笑着回他，虽然语速比以前要慢，但发音清晰，意思明确。

　　陆子慕不由欣喜，连忙握住他的手，谢珠怡在一旁笑道：“这几天说话清楚了很多，天天问我婷婷呢，小慕呢。”
　　“婷婷放假了吧？”陆子慕问道。
　　“放假了，等会应该就会来。”

　　“瘦了，最近工作很忙？”袁志遥缓缓问道。
　　陆子慕微微一笑，“还好。”
　　谢珠怡将病房一角的轮椅推过来，“小慕，今天天气好，你帮我扶他起来，一起出去转转。”

　　陆子慕将袁志遥扶下床，谢珠怡将轮椅推到袁志遥的身后，袁志遥在椅子上缓缓坐下，陆子慕将他尚未完全恢复的右腿抬起放在脚踏上，谢珠怡拿了一条小毛毯盖在他腿上。

　　经过走廊的时候，几个与谢珠怡相熟的护士主动跟她话闲，目光却全落在陆子慕身上，然而陆子慕的全副注意力都放在跟袁志遥说话上。

　　出了康复楼，走过一段路后，谢珠怡忽然开口问道：“小慕，前几天听你妈妈说，你好像谈女朋友了？”
　　陆子慕微微一怔，目光微垂，尽量平静地回道：“是的。”

　　谢珠怡万分惊喜，抬头打量着他，连连感慨，“好，好，这可真是太好了！”
　　说完她又像报喜一样弯下腰朝袁志遥道：“你听见没，小慕谈对象了，老袁，你听见了吗？”
　　袁志遥不住点头，笑着“嗯嗯嗯。”

　　陆子慕见他们高兴成这样，心里顿时不是滋味，颜山澜还认不认他这个男朋友现在都是个未知数。

　　谢珠怡又问：“女孩子是哪里人，多大年纪，你们怎么认识的，什么时候带来给我们见见？”
　　陆子慕：“……”

　　半个小时后，谢珠怡被一个电话打断，盘问终于结束，陆子慕松口气，他已经可以想见今天晚上回爸妈家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不过现在跟她们说了也好，以后颜山澜来了，就不用面对她们这么多问题了。
　　可是，她会来吗？

　　谢珠怡接完电话先回病房去了，袁志遥突然拍了拍陆子慕的手，示意他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

　　“出什么事了？”袁志遥的眼睛周围布满了皱纹，这场病让他一下子老了许多，但他的目光仍然如往常一样犀利。
　　“没事。”陆子慕垂下目光。

　　“说吧，我听着。”袁志遥不再看他，微微抬头，目光虚望着不远处的一颗桂花树。
　　陆子慕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昨晚风有些大，金黄的桂花落了一地，明媚的秋阳下，像一片琥珀色的麦芽糖碎。

　　来医院之前他去了一趟何清平家，但没什么收获。

　　一年前，光向集团三个最大的股东陈明瑞、袁志遥、何清平之间就公司是否上市出现分歧。
　　陈明瑞身为董事长，行事偏激进，袁志遥作为负责日常管理的副董事，一贯坚持求稳，而何清平是技术出身，对公司经营一般不怎么提意见。

　　陈明瑞关于上市的想法一提出来，袁志遥便以上市之后公司的发展将受资本影响为由极力反对，何清平出于上市可以获取更多资金有利于研发的考虑，采取了支持态度。

　　光向集团创立之初，陈明瑞、袁志遥、何清平在公司章程里约定了三人作为共同创始人对公司重大事务均具有“一票否决权”，因此，这一年来关于上市一事始终争论不休、悬而不绝。

　　半年前，陈明瑞提出通过私募方式引入战略投资，彼时光向集团一笔五年企业债面临到期清偿，迫于资金压力，袁志遥最终同意了陈明瑞的提议。
　　经过一系列增资扩股的程序，陈明瑞找来的嘉裕资本成功入股，成为光向集团的第四大股东。

　　其后不久，袁志遥因母丧归乡，陈明瑞趁机召开股东大会，免除了袁志遥在公司的一切职务，改任陈明瑞的心腹之一吴若宁为副董事，负责公司日常经营管理，同时废除创始人“一票否决权”的约定，袁志遥被直接排除在公司经营之外，陈明瑞和嘉裕资本共同掌握了光向集团一半以上的股权。

　　袁志遥回到滨城后准备提起诉讼，但让他没想到的是，陈明瑞以光向集团的名义先行一步将他告上了法庭，起诉原由为他任公司副董期间擅权谋私，致使公司亏损上千万。

　　袁志遥气愤之下跑到陈明瑞办公室对质，一时情绪激动，引发脑溢血被送进医院抢救，虽然捡回一条命，但留下肢体不协、失语等后遗症至今尚未完全恢复。

　　虽然现在陈明瑞和他背后的嘉裕资本实际掌控着光向集团，但袁志遥和何清平在公司深耕这么多年，并不是全无势力，袁志遥手里握着集团大多数客户资源，何清平掌管整个技术部和研发子公司，若是能够合作，未必不能与陈明瑞和他背后的嘉裕资本对抗。

　　但在陆子慕看来，这样的对抗没有意义，光向集团无论最终被谁控制，上市都是必然要走的路。
　　只是袁志遥一直极力反对上市，这让他难以抉择。

　　“小慕。”袁志遥等了许久没有听见他开口，便自己缓缓说了起来：“让你进光向，本就不对，我死过一次了，心啊，淡了，你想走就走，过你的生活。”
　　“袁叔，我答应过您的事一定会做到的。”
　　袁志遥拍拍他的手，不再言语。

　　再回到病房时，病房里多了两个人，一个是袁志遥十五岁的女儿袁婷，一个是陈琪。

　　袁婷一见到陆子慕就跳着蹦着到他面前，甜甜地喊了一声“哥。”
　　陆子慕抬手摸摸她的头，笑道:“嗯，又长高了。”

　　袁婷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接过陆子慕手中的轮椅，经过陈琪的时候哼地一声翻了个白眼。
　　陈琪脸上顿时有些难看，但还是对袁志遥喊了一声“袁叔。”

　　袁志遥点了点头，陆子慕和谢珠怡一起将他扶上床躺好，袁婷将轮椅推回角落，走到床边问陆子慕：“哥，我妈说你有女朋友了？”
　　陆子慕笑了笑，没说话，陈琪极不自然地扫了他一眼。

　　袁婷凑到陆子慕跟前，闹着要看照片。
　　陆子慕这才发现他手机里没有颜山澜的正面照，一时尴尬了。
　　颜山澜的朋友圈平时基本不发个人照片，他们在一起不久，他还没有机会给她拍照。

　　“不会吧，你连你女朋友照片都没有一张？你是交了个假女朋友吗？你不会是为了躲避某人的纠缠故意编一个女朋友吧？”袁婷瞪大眼睛，疯狂吐槽，说到某人的时候眼睛瞟了下陈琪。

　　陆子慕尴尬之极，翻了半天终于从事业部团建活动照片里翻出一张颜山澜的露脸合照，指给袁婷看了。

　　“嗯，我未来嫂子真好看，笑起来又甜又温柔，我喜欢。”袁婷满意点头，顺便又看了一眼陈琪。
　　谢珠怡跟着点头，拿过手机递给袁志遥看，陆子慕明知道袁婷不过随口一说，但还是被她一句“未来嫂子”惹出些遐想。

　　陈琪自进门起就被晾在一边，此时突然出言相讥，“你未来嫂子笑起来又甜又温柔，心可是又贪又坏，哪天把你卖了，你还替她数钱呢。”

　　一句话惹得袁婷炸了毛，扭头冲她喊：“你才是又贪又坏，你们全家都又贪又坏，我哥又不喜欢你，你缠着他干什么，我爸都躺着不能动了，你假惺惺跑过来装什么猫哭耗子，要不要脸？”
　　话未落音，她手里已经抄起床头柜上的苹果朝陈琪扔了出去。

　　“婷婷！”陆子慕和谢珠怡一同出声喝止她。
　　陆子慕扬手接住苹果，回身抓着袁婷的肩膀将她按在床边坐下。

　　“听话，不能乱扔东西。”
　　“哥，她都骂你女朋友了，你还帮她，你对得起我未来嫂子吗？”

　　无心的话总是更能刺痛有心的人，陆子慕按住袁婷肩膀的手蓦地一松，语气顿时低落了许多。
　　“好了，我知道了，你在这里。”

　　陆子慕将苹果递给谢珠怡，接过自己的手机，转头看着陈琪，默然片刻后道：“我正好要找你，我们出去聊。”
　　陈琪脸色青冷，目光扫过病房里，在袁志遥身上停留了一会，缓过神色，终究什么也没说，转头走出了病房。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康复楼，一直走到对面的树荫下才停下。树荫下摆了几张小圆桌，每个圆桌都围了几张椅子。
　　陈琪走过去捡了一张椅子拂开落叶坐下，陆子慕在距她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

　　等了一会，陆子慕依然一言不发，陈琪有些不耐烦了，“你有话就说，我没时间陪你在这里发呆。”
　　陆子慕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继续看着脚下，虽然才刚入秋，但地面已经落了一层枯黄的树叶。

　　陈琪没好气补充道：“你放心，我不会跟一个小孩一般见识，反正她看我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今天去见了何叔。”陆子慕双手抄在裤兜里，冷不丁开了口，他抬起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找他做什么？”陈琪微微挺直腰背，语气明显弱了许多。
　　“过节拜访一下，请他保重身体。”
　　陈琪双眉一拧，紧盯着他。

　　陆子慕冷冷轻嗤一声，迎着她的目光，漫不经心地问:“你跟嘉裕资本的人熟吗？”
　　“什么意思？”
　　“我听说给你父亲和嘉裕资本牵线的人是吴总，不知道吴总对你父亲的身体状况了解多少？”
　　陈琪脸色唰地一下变了，霍然起身，目光始终紧锁陆子慕，“你到底想说什么？”

　　陆子慕同样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道：“举报颜山澜的人，是你安排的？”
　　陈琪的目光怯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她很快恢复冷静，甚至语带不屑，“就她，我犯得着吗？”

　　陆子慕冷笑，“张元宇的辞职申请我昨天晚上已经转发给你了。”
　　“这人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走之前，我跟他聊了一会。”

　　陈琪脸上一直维持着的冷静终于出现裂缝，锐利的目光开始躲闪，提包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着，她极力忍了忍，终究还是忍不住发了怒。
　　“陆子慕，你绕来绕去，到底想要做什么？”

　　陆子慕似乎等她这句话很久了，立刻接过了她的话，压抑着愤怒道:“我要你跟颜山澜道歉，道歉邮件抄送这件事的所有知情人！”

　　“你！……”陈琪或许是太生气，又或许是觉得太不可思议，张嘴半晌，最后反笑出了声。
　　“阿慕，你搞清楚，我可不是你的袁婷妹妹，什么都听你的，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去跟颜山澜道歉？”

　　“就凭我刚才说的，无论是何清平还是吴若宁，他们应该都会对你父亲的身体状况感兴趣，尤其是吴若宁。”
　　“他们知道又怎样，论占股比例，我和我爸不论怎样都是第一位。”
　　“你跟着吴若宁这么久，就只学会了怎么给人泼脏水吗？”
　　陈琪顿时语塞。

　　“吴若宁有办法让嘉裕资本顺利入股光向，那她当然就有办法自然而然地稀释你们的股权，她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你父亲虽然激进，但还算有脑子，公司管理她一个人说了不算，还有你父亲和何叔在。”
　　“你想真正接你父亲的手掌握光向，最大的阻碍来源不是何叔，而是吴若宁和她背后的资本！”

　　“我对你们股东之间的斗争没有兴趣，以袁叔的个性和立场，将来你要是跟吴若宁出现分歧，他很大概率还是会选择站你，我自然不会例外。”
　　“我的能力要助你成事可能未必够，但要坏你的事却是轻而易举，希望你想清楚。”

　　“最后，你可以选择不道歉，张元宇提供的证据已经足够颜山澜提起诉讼。”
　　陈琪默然垂目，红唇紧抿，过了片刻，抬起目光，“你以为几句话能威胁到我？”
　　陆子慕轻哼一声，“你可以不信。”

　　转身欲走，又补充了一句，“你的目的在颜山澜，陈文健和张元宇的目的却在我。”
　　陈琪诧然，断然否定：“不可能！”随即又黯然垂眸，似是自知这辩解的无力。

　　陆子慕扫她一眼，不再说话，转身离开。
　　走出几步，陈琪忽然开口喊问:“你就这么笃定她是清白的吗？”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