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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outsid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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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律这几年睡觉总睡不踏实,他时常会在半夜醒来,撑着模模糊糊的精神,看看身旁的人——如果没有动静,他就会安静地再次睡去。这种情况并不多。
更多的时候,他在夜里迷糊地醒来,会在一片漆黑里,发现司青无声无息地坐在床边,背对着他。
“又做噩梦了吗?”他这么问。
同时,他扭开床头的台灯,朦胧的灯光照出小小的一角,司青穿着单薄的黑色睡衣,瘦到只能从轮廓里看个模糊的骨架。
司青微微偏头,但没有回头,也没有回话。
他站起身,茫然地往浴室走去。
严律知道他不是梦游,是真的醒着,只是不知道是根本没睡,还是如往常般被噩梦惊醒。
浴室里噼里啪啦地传来水声,严律翻身下床,跟了过去。门并未关紧,他推开,看见挂在墙上的花洒正喷着细密的水花,哗啦啦地砸在司青身上。
司青仰起头,闭着眼,好像置身一场大雨。
大雨浸湿了他的衣服,贴紧他的身体,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
严律径直走过去,在大雨里将他抱紧。
“别碰我,我好脏。”司青有气无力地说。
严律摇了摇头,却把人抱得更紧。他的眼泪藏在雨里,没有让人发现。
雨水很凉很凉,把所有滞留在被窝里的睡意都冻醒了,每到这种时刻,他的心里都会揪成一团,想替对方都把疼痛捱了。
“……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坏掉了。”司青说,“小时候,坏掉的玩具都要被丢掉,我总是找不到它们,它们都被丢掉了。”
“对不起,严律。”
“对不起,我又让你难过了。”
严律背手关掉了花洒,雨声渐渐收住。他轻声说:“没有,怎么会呢?我给你冲包感冒药,吃完睡觉好吗?”
司青沉默地点点头。
宽大的双人床上,严律抱着司青,一夜无眠。
严律大学读的是金融系,在校期间就和人一同创业,不能说顺风顺水,总的来说还算稳步前进。
毕业的那年,他却做了个谁都没想到的决定。
他将公司全权脱手,用半年的时间备考,考上了鹭大的心理学硕士——金融与心理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可他偏偏还考了第一,不可思议的断层分数。
研究生读完又继续读博,同时在导师的心理咨询室“打工”。
第二天,他带司青来到诊所。这并不是司青第一次来,之前的两年,司青都在努力地接受心理治疗,而他的主治医生是严律。
导师的办公室里,严律说了说最近司青的状况。
他的导师是国内有名的心理专家,从业几十年,在神经科学和临床心理学都颇有建树。
“司青还是一点药都不肯吃吗?”导师沉声问。
严律摇了摇头:“吃药确实能抑制病情,但是也会让他的感知变得迟钝,还会伴随一些身理上的病……他的身体一直不好,也负担不起那么多的药。”
“小严啊,你是当局者迷。虽然我上了年纪,但有些事还是比你看得清楚些。”导师顿了顿,“司青很聪明,他最开始也是配合吃药的。后来慢慢的,药物的副作用上来了——身体变差是一回事,我一直觉得这孩子内心其实很坚强,他那么抗拒吃药的原因,或许在于你。”
“我?”
“他不想变成反应迟钝、凡事都要人照顾的病人,更不想因为这样,就慢慢地忘记你。”
严律愣怔片刻,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说:“我一直在想除了药物,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治疗。之前也和您探讨过催眠疗法,最近半年我在他身上尝试过几次,时间没法坚持太久。”
“催眠毕竟只是辅助手段,而且司青的病症已经趋向严重,并不能有很好的疗效。浅层催眠始终是比不上药物的,深层催眠又十分危险,操作难度很大,不能轻易尝试,这你得明白。”
“是,老师。”严律应道,“我再想想吧。”
导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清是鼓励还是无可奈何。
屋外,司青的指尖正绞着衣服带子在玩,此刻的他看上去和正常人没有任何不同,甚至昨晚被噩梦惊醒的阴霾也都消失不见。
严律走到他面前,打了个响指:“走吧,带你出去玩。”
“你不工作了吗?”司青奇怪道,“不是带我来……”
“导师放我一天假,我才不要待在这里呢,平时当打工人就够累的,怎么你想留在这?”
“不想。”
严律握住他的手,带着他往外走。
催眠除开双方间不设防的关系外,最重要的还有环境。一个陌生的环境会让患者警惕,从而精神高度紧张,不容易被催眠。但如果是太熟悉的环境也不行,那样的环境里藏着太多属于患者的回忆,一旦回忆的性质恶劣,会激起患者的抵触。
所以严律一般带司青出去玩,会找一个相对安静、舒适、贴近大自然的地方——公园的小角落。
今天阳光温暖,正适合出门。
工作日的公园里没有什么人,错开晨练的阿公阿嫲,他们在一片树林包覆的小天地里,欣赏着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偶尔有鸟叫,叽叽喳喳的,十分悦耳。
长椅上,司青枕着严律的肩膀,安静地晒着太阳。
严律张开双手,搭在长长的椅背上,微微仰起头,姿态悠闲的一同感受阳光洒落。他问:“中午想吃点什么?”
“……嗯,你又把这种难题交给我。”
“那你帮我想想嘛。”
司青果真费心思考了一会,说:“我想吃中山街的花甲粉,就是上学的时候你最爱吃的那家。”
“诶,”严律装出抱怨的语气,“这里离中山街很远,你故意的是不是?”
“是你问我想吃什么的,不管,就要吃花甲粉。”司青弯起嘴角,不经意地笑了笑。
严律问他:“你笑什么?”
“说到上学,我想起了那个没演的话剧。”
“睡美人?”
“当时你答应我陪我一起穿公主裙,好可惜啊,那年晚会被取消了,我们只能在班里自习。”
“司青。”严律轻轻抬手,将手表贴近他的耳朵,“不如来假象一下当年如果没有取消晚会……”
“这怎么假想啊?”
“我数到一,你会在教室里醒来。”
“五、四、三……二……”
“一。”
他的肩膀上,司青的头沉沉地压了过来。
他将司青的身体轻轻地放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让他靠在椅背上,同时开口引导:“你在自习课上睡了一觉,下课钟响起你就醒了过来,然后你会看到我。”
司青的双眼紧闭,眼皮下的眼珠在微微移动,分不清是睡熟了还是假寐。
忽然,司青说:“我看到了你,你问我要不要去吃饭。”
“走吧,去吃饭吧,要多吃点肉。”严律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吃饭的时候,有一个女同学催你们去换衣服上妆,晚上元旦晚会要演话剧。”
“……对,要演睡美人,我还要穿公主裙。”司青说着,忽然皱了皱眉,“为什么你演王子?”
严律愣了一下,眉头微蹙,心想怎么会这样?
催眠在继续,他赶紧找补道:“他演王子,你演公主,你们是一对,这样不是很好吗?”
司青沉默了一会,说:“对,很好。王子要吻醒公主,我得捉弄你一下,到时候我先吻你。”
严律捂了捂脸,低声喃喃:“你的想法真好。”
“啊!”忽然,司青的身体剧烈抽动了下。
严律紧张地问:“怎么了?”
阳光下,司青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额角渗出细汗,好似在忍痛。
“我出车祸了……”
“车祸?”严律惊道,这并不是他安排的。
“我怎么在警察局?”
“等等,司青,听我的声音。”严律在他耳边低语,“无论你在哪,你转过头就能看见我,看到了吗?”
“看到了……”
“但是你走了,你开车走了,没有管我。”
严律震惊道:“那不是我。”
他原本只是想带司青回忆一下高中的美好记忆,可眼下的情况看来是失控了。
这种情况从前也有过——司青会自动断线,陷入沉睡,只要将他从睡眠里唤醒就可以了。但这次……司青失控以后,仍在在喃喃自语。
司青此刻的世界还在进行。
“我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
“我想找回记忆。”
听清楚司青在说什么之后,严律陡然睁大双眼。
这是一次非常好的机会,严律有这个想法很久了,他想尝试一次深度催眠,利用催眠来修改司青现实的记忆。只是一直碍于没有合适的切入点,现在的情况无疑是老天爷都在帮他。
“司青,听清楚我的声音。”严律说,“你失去了高二以后的所有记忆,你想找回它,于是你找到了高中最好的朋友赖令辰。”
“我找到了赖令辰……他是个健身教练……”
严律继续说:“赖令辰为当年对你做的事,向你道歉了。”
“他向我道歉了。”司青的手忽然攥紧,整个身体也不受控的打颤。
严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然后从包里拿出一瓶无火香薰,放在他身旁的椅子上。
整个催眠进行了快两小时,当严律和司青走到工作室时,他几乎觉得胜利在望——那是严律送给司青的画室,是司青最喜欢的地方。司青总爱待在那里,看着大海画画。
司青说:“你打开了门。”
严律柔声说:“对,我帮你打开了门,那里面是你的画室。”
“那里面是……啊!!!”司青忽然叫了出来,“为什么让我看这个!为什么我要画这些东西!!”
司青的身体抽搐起来,瘦成竹签的双手不停地抠自己的眼睛。
严律立马按住他,问他:“你看到了什么?那是什么?”
“恶心……好恶心……”
“我快要死了……”
严律不敢再问,此刻的司青精神极度不稳定,他必须马上将他唤醒。
“听我的声音,等我数到一,你就会忘记这一切然后醒来。”
“三……”
“二……”
“一。”
司青忽然安静了下来。
但他没有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