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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insid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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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青家有着每个沿海小镇通用的风格——用花绿瓷砖装饰一切,每到回南天,潮湿的水汽就从瓷砖缝里漫出来。
晚上灯光不太明亮的时候,很容易滑到。
“就喝醉酒从楼梯上摔下来死的,还能怎么死的?”李晓君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像是憋许久的怨气着急释放,“天天喝酒天天喝酒,你不在家这几年就忘了吗?他喝死活该!你还管他怎么死的!他死了你该最高兴才对!”
司青看了一眼旁边的楼梯。
楼梯也贴了花绿的瓷砖,笔直向上,上面是两间睡觉的房间。
李晓君见他不搭话,更不会收敛,心中的烦闷就像沉睡许久的火山,被司青偶然的一点火花掠过,燃烧、爆炸。
“家里就剩你一个男人了,你还整天都不回家,不知道在哪里鬼混。我说话是不好听,但说得对的你就该听,多大个人了,不要太挑,找个普通的女孩赶紧结婚生孩子吧!
“还是说你还没放下那个人?司青啊,我以为你该懂事的。小时候你胡闹乱来,我都不管你,现在你大了,得担起责任啊,难道你要看我老了孤苦伶仃一个人吗?我还能指望你给我养老吗?我看干脆我还是回北方好了!”
李晓君说得口干舌燥,唾沫像纸屑一样喷出。
她喝了口汤,又开始她的长篇大论,她总能在没有人附和的情况下,对着空气说一堆心事。
“当年大老远嫁给你爸,我图什么啊?要不是生了你、要养你,我早就逃走了!这个家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是,妈妈是没有教好你,可当年不让你艺考也不是我故意的,家里没有钱,你看看这破房子,哪里有钱供你去学画画?
“你心里一直恨着我,没关系,我是你妈,怎么样都行。你后来还是坚持要画画,我也没有再阻拦你吧?你去画画去开什么画廊工作室,我都没有拦你,但是人要讲良心,供你读书读到大学,你毕业后有往家里给过一分钱吗?”
面对李晓君的指责,司青不知如何作答。
好几次他想开口,也找不到任何字眼可以说。他想,这样的单方面沟通可能在过去的人生中已重复过无数次,他或许会有一次勇敢替自己辩驳,到最后总归于无效。
他看着桌上早已冷掉的菜,发出轻轻的叹息。随后站起身,想往外走,走到楼梯口时,他忽然抬头往上看了一眼。
楼梯尽头是两扇紧闭的门 。
因为没有开灯,那两扇门在黑暗里看不大清楚,隐约门前还挂着老旧的翠绿色珠帘,一旦有人经过,就会发出丁零零的声响。
他就这么愣怔着看了一会,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诶,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不知道。”
“你又要去画廊?司青你自己认真想一想,画画能赚钱吗?你画了那么多年,出人头地了吗?还是赶紧找份稳定的工作——”
随着司青远去,身后李晓君的碎碎念也渐渐微弱了。
走出巷口没多久,是一个十字路口,他茫然地站着——红灯亮了,一群人停靠在他身旁,绿灯亮了,那群人再快速地离去。
世界好喧闹。
他只不过是匆匆逃离一个言语的牢笼,进入另一个牢笼罢了。
人声鼎沸,熙熙攘攘,人们在谈论着各种。
赠品。
“今天衣服换季,商家买一送一!”
“我想到个办法——买了之后退货,告诉卖家送的质量不好已经花了,他们就只能自认倒霉咯。”
宗教。
“快期末考了,找个孔庙拜拜吧!”
“诶,孔庙不送姻缘,你还是去问问观音菩萨吧。”
空气里有烟的味道,毒气四溢。
道德。
“看微博热搜!滨海那家大排档昨天出事了!”
“你是说三个男的打一个女的那事吗?靠北哦,那群人渣还能算人吗?我要去网上制裁他们!”
流言。
“听说影帝有个私生女诶,而且他没有和那个女人结婚,因为女的是圈外素人,根本拿他没办法。”
“要是生个儿子就有办法了。”
性。
“看她的照片,一副清纯玉女,其实在床上是欲女咧。”
“水喔,这马子又靓又正,什么时候叫出来玩玩?”
幻觉。
司青的耳朵要炸开了,他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多话,如果每一句话的每一个字是一块有形状的石头,恐怕那洋洋洒洒地砸下来,这十字路口就会被砸出个大坑吧。
到底累不累?
什么情况下人会质疑世界的真实性?什么情况下会让自己放弃生的意愿,宁愿忍受伤痛也要死去?
记忆是空白的,但情绪却是连续的。
他到现在也不知道记忆还能给他带来多少惊吓,他只是非常怀念不知所谓的曾经,曾经的他不管是哪个世界,或许都许过一个愿望,让时间停留在此刻吧——
美好不会消逝,痛苦也不会来临。
只要时间暂停在这一秒,死亡,是唯一能实现的方式。
哔哔——
忽然,巨大的喇叭轰鸣。
那辆白色大众在他面前缓缓停下。
严律摇下车窗,吼道:“上来!这里不能停车!”
那呵斥比喇叭还要令他振聋发聩,他的四肢百骸瞬间被一股急速奔涌的热血打通,一骨碌爬上车。
等车平稳驶出不少距离,严律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骂道:“站在大马路上好玩吗?你下次要搞行为艺术前能不能想想我?!你想想我,就别再做这种让我心惊肉跳的事了,好吗?”
“……”司青羞愧地低下头。
噔噔蹬蹬——
车载屏幕上显示来电是彭雪。
严律接起电话:“找到了。”
“那就好那就好!”彭雪大舒一口气,“找到了就好,不然我真要愧疚一辈子了。”
“挂了。”
严律雷厉风行,已经挂断电话。
司青愣愣地看着他,迟疑地问:“你找彭雪……”
“还不是为了找你!”严律怒道,“一句话不说就搞失踪,还要我给你租房地址,那地方我们都搬走三年了,现在都不知道租过几个人,转过几次手了。”
“严律……”
“你少来,我跟你讲,以后必须给我报备行程。”
司青低声说:“知道了。”
“怎么脸色不太对?你不会真的回租房了吧?”
“我回了趟家里。”
严律一愣,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发紧。
他问:“你都想起来了?”
“只有一点点。”
“是什么?”
司青双手交叉握着,不自觉又在用指甲抠着指缝。他沉声说:“我爸死了,这事你知道吗?”
红灯亮起,严律松开油门踩下刹车,谨慎又小心地嗯了一声。
司青继续说:“他喝醉了酒,被人从楼梯上推了下去。”
“被一双沾满鲜血的手,狠狠地推了下去。”
说的时候,他还举起手,比了个推的动作,就好像他对此已无比熟练。
“他就像一个巨大的铁球,从二楼滚到了一楼,砸得家里乱七八糟,碎酒瓶子溅了他一身,浑身酒气,他这辈子就该死在酒里。”
哔哔——
周围的喇叭声此起彼伏,眼前已是绿灯。
严律动作迟缓地将脚抬到另一块踏板上,踩下,车便横冲直撞地飞了出去。
在司青紧盯的目光中,严律没有回答一句话。
“他应该是这么死去的吧?”
严律惊道:“什么?”
“没什么。”
司青端坐着,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平静,还伸手扭了扭音量,优美的旋律回响在车厢里。
“你知道我有个工作室吗?”
“……在海边那个?”
司青半眯着眼,漫不经心道:“或许吧,麻烦带我去那。”
鹭岛有半面对着海洋,因此开发了不少环岛的景点,而司青的工作室就在开一个面朝宽阔大海的景点内。
一栋两层的建筑,外壳都是玻璃,夜晚不开灯,或许能从透明的窗户里看到天上的星星。
严律用司青的手机打开了大门。
一楼是展示区,落地窗和镭射灯相辅,现代感十足。雪白的墙上挂了很多画,都来自司青之手。
他一幅幅看过去,每一幅的右下角都有时间。
画作的最后一张,停留在三年前,是穿着学士服的严律——画得惟妙惟肖,十分帅气起码画出了九分。
如果每一幅画框都是一双眼睛,那这双眼睛,想必充满了对严律的爱意。
“这些你都看过吗?”司青问他。
“看过。”
司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这栋建筑不大,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楼梯口。二楼是工作室和司青的画室,平时司青都待在这里。
严律打开灯,工作室里放着几张桌椅,却没有什么人生活的痕迹,不知道已经多久没人来过了。
司青却径直掠过这些,走向尽头的一扇门前。
他的所有画作都停留在三年前,为什么?可能一是他在三年前就停笔不画了,但工作室还在这,这个可能显然立不住脚。可能二就是,他后来的画作,没有一幅能满意到展示给旁人看。
会是什么?
他心中隐隐有些恐惧。
站在门前,他做了不少心理准备,这一点也不亚于白天他站在出租房门前那般。
忽然,严律伸手替他打开了那扇门。
“我记得这好像是你的画室吧,你开工作室以后,我也只去过一楼,还从来没——”
随着严律抬手摸到开关,灯亮起的一刻,世界里所有的喧闹戛然而止。
画室里所有的窗帘都拉得紧闭,没有一丝光能从外边透进来。他有很多块画板,每一个画板上都放着一幅画,散落在地上的也有不少。
可这些被禁锢在这里的画,被藏在黑暗里的画,画的内容十分诡谲惊悚——那是一根根来自男性的器官,巨大、抽象、丑陋、形态各异。
有坚/挺着甚至爬满黑色血管的,有疲软得像面团的,有被刀从中划开鲜血喷涌而出的,还有更多的是如山一般大的、跳动的、露出尖牙利爪的。
那一条条黑色的线,无不透露出绝望、恐惧和愤怒。
忽然,悬在头顶的灯砸了下来,雪白的墙壁因外力而变得扭曲,陡然裂开缝隙露出红色的砖。
地面也开始摇晃,严律一把盖住司青的双眼,可来不及了。
这个世界,像地震一样,要开始崩塌了。
严律紧紧地搂住司青,抬手将手腕上的表贴到他的耳边。
嘀嗒嘀嗒——
“司青,听清我的声音。”
“等我数到一,你就会忘记这一切然后醒来。”
“三……”
“二……”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