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花小姐》野生芦苇

26、第 26 章

　　漫天黄沙下，一个穿着黄色荒漠迷彩服的男人，身上背着野战包，脖子以上的皮肤全脱皮了，水袋里最后一口水也在半小时前喝光了，最可怕的是体力已经消耗殆尽。
　　他走不动了，只能绝望地躺在滚烫的黄沙上，痛苦、恐惧、孤独笼罩着他，他重新打开GPS定位仪，在荒无人烟的地方，闭着眼回忆前二十年的人生，感受生命的流逝。
　　“一个逃兵。”
　　粗粝的嗓音讲完这个久远的故事，武乾坤的目光从墙上这幅戈壁沙漠的风景画里脱离出来，眼角闪着泪光，“这个逃兵就是我，十五年前，我刚加入特战队，就被派到西北省训练，因为受不了荒漠恶劣的环境，在一次作战训练中，当了逃兵。我错误判估了逃生的路，陷入了荒漠，我无助极了。”
　　“直到我遇到了……外星人。”
　　方居安立在沙发边，看起来有些无措。
　　“你真遇到了外星人？”

　　“我遇到了，我被救了。”武乾坤缓缓走近方居安，似乎想将对方情绪代入进去，“外星人将我送回基地，就不见踪影了。”
　　“……末日发生后，你的同事们全都牺牲了。”

　　听到同事们牺牲这几个字，方居安微微握紧了双拳，眼睛用力瞪着。

　　“我们陷入了绝境，哪怕掘地三尺，都没办法找到一个从事病毒研究的人，我仿佛回到了西北的荒漠，无助、绝望。直到——”武乾坤忽然紧紧抓住方居安的手，害怕救星逃跑一般：“在平安地看到你的档案，我才重燃希望。一路走来，你陪在我身边，帮助我，帮助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家。你就是那个拯救我的外星人，希望你不要丢下我，更不要……闻风而逃。”
　　这是武乾坤少见的脆弱时刻，方居安仿佛被扯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漩涡，他挣扎着从漩涡里爬起来，还给武乾坤一个答非所问的答案：“我不是那个外星人。”

　　武乾坤勾唇一笑，仿佛被按了一个机关，又恢复到先前不可一世的样子，他绕着方居安踱步：“我们打算搬回古城区，我重新给你物色了一套房子，你会喜欢的。”
　　“就在——”他轻咳了一声，迎着对方疑惑的目光，轻吐了几个字：“政府大楼对面。”

　　方居安疑惑不已，“政府？我干嘛要去政府大楼对面住。”
　　按照武乾坤的逻辑，应该去古城病毒研究所对面住。
　　“你需要同时担任古城疾控中心主任。”
　　“……你问过我意愿吗？”
　　“从来没听说过任命一个政府官员，需要征求对方同意的。好了，就这样定了吧，你可以胜任的。”
　　武乾坤单方面结束这个话题，转而盯着方居安通红的半边脸，低声问：“还疼吗？”
　　方居安漆黑的眸子如一潭深泉，被砸进去了一颗小石子。

　　一晃一周过去了，方居安每天被拉着研究讨论疾控中心如何重新运作的事，正烦躁着，却意外得知夏夕被关押在平安地监牢。
　　他建议把夏夕先送到精神病院去治疗，惹得武乾坤大发雷霆，要杀人一般：“那个疯婆子，你管她做什么？！她是死有余辜！你忘了，她害了我们昇国多少亿同胞？”
　　“她亲口承认了吗？”
　　武乾坤哑然失笑，“这还要承认？你就说，江夏夕子是不是一直在看守花圃里的花？这还不算同谋？”
　　他故意提到江夏夕子这个名字，想要刺激方居安，方居安横眉怒目，气得说不出一个字。

　　两人不欢而散，方居安没放弃，通过之前在平安地认识的几个政府官员，拿到了平安地的内部地图，他根据地图上的“监牢”方向的指示牌，走着走着，居然走到了B区，而且是绕开了上次被士兵看守的门。
　　可B区和他之前想象的碧海蓝天完全不同，反而是一座森严恐怖的刑狱，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沾着凝固了的鲜血的刑具，和花漾村“地牢”里的动物实验室没什么区别。
　　更奇怪的是，这里一个犯人、一个士兵也没有，还有着迷宫一般的构造，方居安不仅没找到夏夕，自己还差点迷路了。
　　他又根据地图前往A区，可根本是一条断头路，他只能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在B区里来回打转。

　　“做得好。”武乾坤关掉监视器画面，冲着笔直的树桩表扬道。
　　树桩垂着头，干巴巴地说：“B区还是被他发现了……”
　　“无妨。”
　　惨淡的白炽灯下，武乾坤阴沉一笑。

　　·

　　趁着武乾坤不在，方居安开车回了古城病毒研究所，这里有几个工人正在清洗大楼。
　　一楼大厅，一个工人撕掉展示墙上掉色的“福”字，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
　　“……”方居安心痛了一小会，没有停留，直奔“天牢”而去，一套繁琐的换装、消毒流程后，他进入了P4核心实验区。
　　从“地牢”带来的超低温冰箱指示灯亮着，他走过去轻抚着透明盖，眼底涌上一层古怪的亲切感。
　　“滋滋滋——”
　　他用力按住另一只手的手腕，朝实验室深处的动物实验区走去，手腕剧烈抖动起来，他观察了一圈，动物实验区的东西很少，几乎被搬空了，仅剩下一台操作仪。
　　他快速移开操作仪，两只手掌贴在墙上。
　　三秒钟后——
　　哐当！
　　手掌后的墙往一边移动了！
　　露出一块两百平方大小的空间，灯光璀璨，但一片狼藉，几十张价格不菲的软皮单人床上，散落着五颜六色的衣物，沙发堆挤在走廊中间，柜子全倒在地上。
　　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战。

　　方居安走进去，这就是武乾坤口中的避难所，最高级领导躲避灾难的地方，也是他今天此行的目的。
　　房间东北角有一台唯一保持原位的Ⅱ-B级生物安全柜，方居安弯下腰，将把两只手缓缓伸进操作台上的手套筒，经过传递箱时，他的手停顿了一下，又缓缓地移出了手套筒。
　　手上多了一个——
　　手机。
　　他疑惑地眨了眨眼，隔壁的软皮床上就有手机充电器，插上电源，手机开机，但需要人脸识别。
　　正当他准备尝试输密码时，手机自动进入了主页。
　　“我的人脸也能识别？”
　　他狐疑地点开微信头像，备注里赫然出现了张松这个名字。
　　研究所副所长！
　　“怎么会——”

　　方居安打开手机相册，浏览了几页，都是平时很随意拍的照片，没看出什么。
　　然后是通讯记录，也没有异常。
　　最后是语音备忘录。
　　他有一种预感，备忘录里肯定有什么。
　　果然，一段录音弹了出来，日期显示是3050年1月15日，方居安心里咯噔一下，就是他的工作群里失联前后的日子。
　　他轻轻摁下三角键，蓦地传来一群人的争吵声。

　　他把声音开到最大，仔细听，张松离手机近，声音更清晰，明显情绪失控了，“你们就这样对待为国家服务的科学家吗？那我们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方居安靠坐在软皮床边，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他将手指伸进嘴里咬着，尽量不让自己喊出来。

　　录音里，有陌生声音在劝，“那你就听我们的，不要研究什么末日病毒，先挺过去再说。我们都在这里，你要是不小心泄露了病毒，那我们怎么办呢？国家——”

　　“如果我们不研究，那怎么挺得过去？哪一次历史证明，没有疫苗，我们能够挺过去？死成千上万的人也算挺过去吗？”
　　“不要在这里闹了，成何体统！”一道威严的声音爆发出来，“武少校！把他们全带出去！”

　　武少校三个字，如三颗连续发射的子弹，将方居安的心脏射得稀烂，他捂着胸口，跪趴在床边。
　　几秒种后，他忽觉毛骨悚然，脖子如僵尸一般，缓缓往回转。
　　避难所门口，赫然站着穿着正压防护服的武少校！因为防护面罩反光，眼神明暗不清。
　　这一幕和两年前他们第一次进如P4的景象相同，如今却物是人非。

　　“我可以解释。”
　　武乾坤步步逼近，声音冰冷。
　　不像是要解释，倒是像要吃了方居安。
　　方居安摇着头，身体抖得愈发厉害，“不，你别过来，站在那里说！”

　　武乾坤还真停了下来，摊开手掌，认真解释起来，“我临危受命，接受了保护国家领导的责任。你的同事们非要在末日病毒肆虐的最高潮去做研究，落得和其他国家科学家一样的结果，没有坚持下来，我也很抱歉，可是我改变不了。”

　　方居安的面罩上布满了雾气，他没有主动清除，还一反常态，既不反驳对方，也不问问题。武乾坤松了口气，朝他走去。
　　离方居安两米远时，听到对方传来一句——

　　“你知道两年前……我从他们身上提取到了什么吗？”

　　武乾坤一顿，一时半会不知道“他们”是指谁。
　　方居安从软皮床上爬下来，把手机塞进防护服外侧的口袋里，“他们根本不是感染末日病毒而死，他们是毒发身亡，化学剧毒！”

　　武乾坤眸里寒光一闪，他没想到方居安在两年前就发现了端倪，居然一直忍到现在才说，这根本不像方居安的作风。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武少校！把他们全部灭口后，发现少了一个我。病毒消退了，你派人去找到我，让我帮你查找病毒的源头，也许你觉得有个见证人也不错。我没说错吧？”
　　方居安冲过来，用力推了一把武乾坤：“……是你把他们杀了！你这个刽子手！”

　　武乾坤侧着身体，手扶着一张软皮床，咬着牙不出声。

　　“B区就不用说了，你一直在说谎，什么富豪名流，都是鬼扯。A区呢？A区根本不在平安地，而是在这里！而这里竟然空空如也……他们想必也——”方居安不知道怎么去形容当时样的场景，如果自己是武乾坤，会有多么束手无策。
　　“两年前，我第一次走进这里，你派了不少人来，不仅带走了我同事的尸体，也带走了所有领导的尸体。我说得对吗？”

　　仿佛提到了最不堪和恐惧的过往，武乾坤双目赤红，双手往床尾用力一捶，皮床发出嘎吱嘎吱的叫声，他并没有解恨，如一只被激怒的大猩猩，狂怒不已：“我能他妈的怎么办？除了我们小队几个人之外，古城的军队全军覆没！你知道什么叫做全军覆没吗？！就是你来到平安地后，见到所有的军人，绝大部分都他妈是假扮的！到最后……连我们要保护的人，也全他妈的没了！”
　　他发疯似地踹着床、柜子，吼道：“你去告诉全世界啊！住进天牢的领导一个都没活下来，你他妈的去对外公布啊！看看这个国家最后是怎么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

　　方居安晃着泪脸，缩在角落里。这才是真实的武乾坤，因为长久以来的压力，整个人已经濒临崩溃。

　　“你的同事们非要研究末日病毒，害死了自己，还害死了我们所有的领导！他们不该死吗？！”武乾坤呲牙咧嘴，仿佛再来一次，他一样会杀掉那些科学家。

　　“不该吗？！”
　　“你说啊！”

　　连续的嘶吼使得武乾坤有些缺氧，他咚一声跌坐在地板上，缓了一会，又痛哭起来：“你现在知道我有多难吗？我只是个少校，还曾他妈的是个逃兵……我当然可以学你一样，当个缩头乌龟，缩在某个安全的角落，不问世事。可是，这样的话，就不会有人站出来维持秩序，重建家园，你能想象……我们的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吗？”

　　“也许你说的对，如果不是你拼命守住这些秘密，我们的世界会变得更加糟糕。那么——”方居安咯咯地笑起来，随后将防护头盔一掀，往空中抛去。

　　武乾坤一惊，下意识回头望向超低温冰箱。

　　“你要做什么！”

　　“让我走。”

　　整个世界仿佛是一间合上了窗帘的房间，陷入一片极致黑暗，那就让黑暗再“暗”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