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杀》公路飞行

4、第 4 章

　　高秉烛没想到今日出门去当阳酒肆会遇到百里弘毅。
　　百里弘毅正坐在上首品评酒肆新出的几个菜品，他说得头头是道，众宾客听得是啧啧称奇，连厨子今日心情不好，切菜小工换了人都分析得丝毫不差，新炸的天竺脆饼，他也提议少用芝麻，改咸口的椒盐更佳。
　　品完小菜，他从兜里掏出铜板攥在手心，面上却是一红，以当阳酒肆的菜品来说，几个铜板怕是不够，要碎银才能付账。
　　掌柜的岂敢收他的钱，忙道：“你家七娘已经预付了一年的酒菜钱，二郎只管想来就来。”
　　百里弘毅听罢有些失神。
　　高秉烛自来熟地坐他对面，手上的筷子也是自己那桌自带过来的，他捡那硬菜入口，吃得滋滋有味，“我要有柳七娘这样的媳妇就好了，百里二郎真是让人好生羡慕。”
　　谁知百里弘毅板着个脸，只闷头喝茶。
　　“怎么了？老丈人又让你受气了？”
　　百里弘毅掏出手绢擦嘴，却是起身要走。
　　高秉烛不知他哪里来的火气，笑道：“嘿，让我说中了？”
　　百里弘毅只作不理，扭头就出了当阳酒肆。
　　高秉烛慢条斯理吃完一桌酒菜，对着掌柜的坦然道：“看我作甚，这也不能浪费了不是？”
　　吃完用手一抹嘴，他出得当阳酒肆，却见白浪又在街口闲晃。
　　白浪冲他招招手，示意借一步说话。
　　“高郎，你可听说百里府最近出事了？”
　　高秉烛心道，百里府天天有事，只不知道又是哪一桩。
　　白浪故作神秘，“柳七娘把百里二郎给休啦！休夫你知道吧？咱们武周的天下，女子若是对夫君不满，也可自行休夫，只要去官府报备便可。”
　　“休夫？柳七娘对百里二郎情深似海，怎会休夫？你别瞎扯了！我不信。”
　　“真的！柳公带着女儿亲自到官府画押签字按的手印，百里二郎前阵子去了奉御郎府里暂住几天，回家一看，好嘛，柳七娘留下休书一封，早就远走高飞啦。她带走了大部分嫁妆，当然也算是给百里二郎留了一丢丢，大概能撑到开春。听说百里家只留下管事的五叔和一名小厮，其他下人也都跑光了，那小厮还是柳七娘给他预支了工钱才肯勉强留下的。百里家在河西的田产，早被几个佃户又转租出去，那五叔去收租，佃户们只哭穷说去年被朝廷征粮全充国库了，他们自己都要揭不开锅，其实转头收来的田租都够家里几年的花销了。去年百里延贪墨案虽然得以平反，抄家时候那些田产、店铺的字据都没能拿回来，去官府那边也互相推拖语焉不详，只说早有百里家的人来领走了。五叔去店铺收租，竟是因得拿不出字据，被自称新店主的人给打了出来。百里家的这些家产几经易主，如今新主人自然都不认账，五叔昨日还在骂街，说是三房四房的冒领了官府退回的房契地契，那三房四房的自然也不认，几个婆子出来对着五叔连打带骂。哎……都说百里家要败在他百里二郎手里了。”
　　高秉烛愕然，知道这些事柳七娘若不出马，百里弘毅决计是兜不转的，这小子连他自己有多少家底都不甚清楚。
　　“那柳七娘真就撒手不管了？”
　　白浪压低嗓门，“真相其实是……这你可别去外头乱说啊，会招来杀身之祸的。”
　　高秉烛最烦他卖关子，狠狠拍了他的背心一记，“快说！”
　　“你是知道的，百里弘毅便是家道中落身无分文，柳七娘也断不会抛下他不管，只是前阵子百里弘毅去了张家兄弟的府里住下了。你知道张家兄弟吧，刚刚走马上任的奉御郎和内卫新贵，那还是太平公主引荐给圣人的，太平公主你知道吧？”
　　高秉烛有点儿不耐烦，“你能不能长话短说？”
　　白狼道：“真相就是，圣人看百里二郎小模样标志，准备纳他入宫，跟张家五郎六郎一起在御前伺候着。”
　　这下高秉烛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虽然他也认为百里弘毅生得十分标志，然而百里弘毅可能自己不这么认为，非但如此，他对于男女之事一直不怎么上心，好不容易柳七娘嘘寒问暖地把他这木石之心捂出一点点温度，突然之间要他去宫里伺候皇帝，当面首……高秉烛怕他一个不小心触怒了皇帝，小命怎么丢的都不知道。就算皇帝舍不得砍他的脑袋，那张家兄弟岂是好相与的？
　　高秉烛道：“真有此事？柳七娘是厌弃他了？”
　　白浪摇头，“我觉得吧，这事还得从太平公主说起，当年公主看上了驸马爷，薛家可是把驸马爷的结发妻子给逼死了。据说那郭氏也是高门贵女，被公主强抢夫君，岂肯咽下这口气，对外都说郭氏是上吊的，是自己上吊的还是别人挂上去的，谁知道呢？公主强抢民男，她老子娘是谁？那谁看上的人怎么可能要不到？柳公是怕女儿步郭氏后尘，那可是杀身之祸，这才代笔写好休书，又生拉硬拽地把柳七娘推上马车，父女俩就此逃出神都去啦！听说柳七娘哭了一路，出城的时候还要跳下马车，那个惨哟，啧啧……”
　　高秉烛也觉得柳七娘够惨的。
　　白浪摇头，“柳七娘对百里二郎也算仁至义尽了，听说她到南市各处百里二郎常去的馆子预付了一年的酒菜钱，生怕留百里二郎一人在神都会饿死。还将老陶家的厨子都招回了百里府，那小厮春来的卖身契也压在休书下面，就差在百里弘毅脖子里挂一张饼了。”
　　“老陶家的厨子也在百里府？”
　　白浪开始从怀中掏出瓜子嗑起来，“厨子只负责一日三餐，据说晚上还回自己家住，到底要不要搬去百里府，他还在犹豫呢。”
　　高秉烛算是明白了，一大早的百里弘毅为什么一脸倒霉相，刚刚被休了，又逢家道中落，皇帝还要强逼他当面首，没当街嚎哭就算不错了。
　　高秉烛提步就要走，白浪拉住他，“高郎，你现在联坊里当差，听说身居要职啊？”
　　“然后呢？”
　　白浪坳了个造型，“你看我要是给联坊当个间风，是不是可行？间风的俸禄听说还不错，你看……哎哎哎……我话还没说完呢？是不是拿我当兄弟啊？”
　　高秉烛决定百忙之中抽空去百里府跑一趟，看看百里家现在到底怎么个惨法，若是有需要，他也帮着出出主意。
　　以百里弘毅的性子来讲，入宫当面首，实在是凶多吉少的一件事，没等张家兄弟来害他，他自己先找跟绳子上吊去了。
　　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他若不依，高秉烛还是得设法劝劝他，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要实在走不脱，大丈夫忍一时之气，那是天子，不如就从了吧。
　　他到了百里府，却见百里弘毅在书房忙活，仿佛天塌下来，他也能心无旁骛在书案前画他的图纸。
　　高秉烛瞟了一眼，也不知道他在画个啥，总之看不懂。
　　“听说柳七娘走了？”他试探着问。
　　百里弘毅笔都没停顿，继续画他的图纸，还拿标尺卡着线画。
　　“你前几日在奉御郎府中，可是张家兄弟劝你入宫？”
　　“没有的事。”百里弘毅波澜不惊，高秉烛都有点佩服他沉得住气。
　　“你不用入宫啊？那就好，那就好……那个……那你去奉御郎府里是做什么？”
　　“他们聘我做一只能飞的仙鹤。”
　　高秉烛想起那一夜在棚子下似乎看到一只翼展三丈的庞然大物，现在回忆起来似乎真是一只仙鹤的雏形。
　　“那你做出来了？”
　　“做出来了。”百里弘毅十分笃定，“今日正好去试飞，你想去看吗？”
　　“能上天的那种？”
　　“没那么夸张，但是应该能飞百丈之远，如果今日风和日丽的话。”
　　高秉烛有点儿不乐观，“今天挺冷的，哪里来的风和日丽。”
　　“晴日，而且风大，我想试试。”
　　“那走！瞧瞧去！”
　　高秉烛跟着他出了百里府，奉御郎家的华丽马车已经等在门口，百里弘毅长腿一迈就上了马车，府里那名唤春来的小厮在后面直追，边跑边喊：“二郎二郎，你等等我啊。”
　　百里弘毅道：“有高郎陪我去，你在家等着吧。”
　　高秉烛心道：“这是拿我当小厮使唤了？”不过百里弘毅面色沉静，似乎也没因为被休了表现出多么不高兴来，既然圣人没有强纳他入宫，这些日子，又果然是为着给张家兄弟做“仙鹤”而费心劳神，没准儿他心情还不错呢。
　　随着马车颠簸，高秉烛觉得一言不发地怪憋闷，便道：“白浪真会瞎扯，他竟说是圣人看上了你，要强纳你入宫，你老丈人怕给柳七娘惹来杀身之祸，是以给你写了休书，带着女儿暂时离开神都避风头了。看来传闻果然做不得数。”
　　百里弘毅斜了他一眼，眼神里有些许幽怨，“圣人都没拿正眼瞧过我，怎么就看上我了？”
　　高秉烛尴尬地笑笑，“我就说嘛。”同时心里又道，圣人若是拿正眼瞧过百里弘毅，那还真不好说。
　　“你说柳七娘也真是，写那休书做什么？不对，写休书的是柳公，七娘决计不会休了你的，你别往心里去。”
　　百里弘毅冷着一张俊脸，咬着牙道：“休了也好，省得清静。”
　　“哎呀，这真是……莫要说气话了，小夫妻嘛，哪有隔夜的愁。这老丈人不分青红皂白就棒打鸳鸯，真是太说不过去了。你也莫急，好好儿说清楚，等过阵子他们就回来了。”
　　百里弘毅道：“我答应了七娘带她云游四方，现在我做不到，是我对不起她。”
　　高秉烛道：“天堂工程最快不是年底能完工了吗？等完工了，圣人应该能批了你的辞呈，届时也不晚。”
　　百里弘毅掀帘子看了看马车外，没吱声。
　　不多久车子到得奉御郎府上，前前后后七八个家丁护院将一只拆成三部分的仙鹤放上一辆板车固定好，张家兄弟押后，一个太监尖着嗓子呵斥着，要搬运仙鹤的人小心。
　　高秉烛看那仙鹤，只见黑白相间的羽毛编织整齐，双翼下骨架乃浸润过油脂的松木和泡桐木扎成，看着十分精致且栩栩如生，不禁感叹到底是百里弘毅。若是那仙鹤真能飞，百里弘毅真乃空前也可能绝后之神人巧匠。
　　马车一直跑了半日，才到京郊半山坡上，百里弘毅又掏出一个新鲜物什插在风口处，那风车样的机括哗啦啦转起来，一个剪头直指北方。
　　百里弘毅抬手竖起拇指丈量一番，又拿出尺子在图纸上比对一番，挠挠后脑勺，最后卷起图纸，“今日这个风速风向都不对，飞不了。”
　　他是公事公办，张家兄弟可不买账，张六郎当即开骂，“百里二郎，你竟敢戏弄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