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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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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是风的,就让风吹去吧。
阿越的办公室。
助理小陈进来说:“有位阮小姐想见您。”
阿越头也没抬:“让她进来。” 他正埋头看一堆文件。
“吴大老板,这么忙啊?”阿越抬起头,看到是青美,招呼她坐。
“最近的确有点忙,有一批货,卡在海关那里了。对了,你找我有事儿?”
“没空就不能来找你啊?”青美朝她翻个白眼:“有没有时间陪旧友吃顿饭?”
“什么事就这里说吧,我真的忙!”阿越看看桌上散乱的文件,恳求的语气:“你要是还没吃饭,我让小陈把饭菜弄过来。”
青美怒了:“有你这么招待好朋友的吗?走,走,走,管你有什么重要的事,先吃了饭再说。”说着硬把阿越拉出去了。
一家装潢考究的西餐厅里,阿越被强行摁到座位上。
青美坚决地说:“你今天中午的时间归我了,二点之前,不准离开。”
阿越无奈,把菜单递给她:“想吃什么点吧,不用替我省钱。”
青美拿过去,随便点了几个服务生推荐的特色菜。阿越看出来了,吃很显然不是今天这顿饭的主题。
“这家的红酒,配八分熟的牛肉,口感很不错哦,你多吃一点。”青美手里拿个叉子,不紧不慢地切着牛肉。
“什么事儿,说吧。”
“她回来了!”
“谁?”
“林云。”
“说什么鬼话,你是不是没睡醒。”
“真的,她根本就没有死。我本来想发信息告诉你,就是怕你不信,我才亲自跑一趟。”
阿越切牛排的手僵住了,定了两秒,眼睛死盯着青美:“你刚才说什么?”
“林云啊,她回来了,她没死。倒是她爸,前不久死了。”为了使阿越相信这个起死回生的真实案件,青美又讲了一些细节:“我见过她了,我们一起喝过咖啡。对了,还有,阿明,阿明也见过她。我绝对没有骗你,她真的活着,也许,这会儿就在她家楼上睡午觉呢。”
阿越的脑子顿时如雷猛击般,片刻惊讶之后,他镇定起来,回想起这些年心底的那些锥心的深切痛楚,他的心硬了起来,心中反而生起了无名火,她活着?那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给他透个信儿?还让她父亲欺骗他,原来是这样啊…….。以前,他觉得自己被命运戏弄了,原来,戏弄他的不是命运,而是人,他深爱的人。纷沓而来的心理活动强度太大,使他头疼得像要炸裂一样。
他看看青美,喉咙发紧,低沉地说:“那又怎么样?我累了。我和她,在五年前就结束了。”
“哎,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你是掉钱眼儿里了还是冷血啊?”青美怎么也没料到,阿越再次听到关于阿云的消息,是这样不冷不热的反应,甚至有点莫名其妙的冷漠。她赌着气把自己盘里的食物往嘴里塞,几分钟就解决掉了。然后站起来也不看阿越,气呼呼地说了一句:“我走啦!”
阿越回到办公室,靠在椅背上,想起刚才青美说的话。林云,她没死?
回忆起当年的种种细节,他爸说话时的躲闪神态,故意把话讲得让人无法质疑,他相信青美说的是真的。那种状况下,她爸编织了这么一个谎言,断了他们之间的一切可能性,目的是避免两家再次出现无法调和的纠葛。
想起她爸爸说的那句话:“她死了,我骗你干什么!我没事干嘛要说自己的女儿死了?”
那时,他完全没有怀疑,他想,这一次应该是真的了,春夏秋冬,日月轮回,她不会再回来了。阿越迷惘了好一阵,后来,是事业,是责任拯救了他,在忙碌的生活中熬过了那些乏味的日子。
小时候,听母亲讲过一个中国人叫做“宿命”的词,印象中大概说的是天上的星宿相当于神,能主宰人的命运。也许他和她,就是这种所谓的宿命吧,一切早就注定了。他只是得到她死去的信息,她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死在哪里,无从得知。就连埋在哪里,也不会有人肯告诉他。
他曾经多次想过要去中国找找看的,每次都被工作耽误。有一次,机票都买好了,上飞机前在机场被截下来,公司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等待他处理,员工都靠着这个公司吃饭,他没有权利一走了之。
多么愚蠢!
她根本就没有死!她永远都是神出鬼没的,又回来了!
五年了,一个电话,一条短信都没有,甚至于,连一条口信,他都没有得到,总之,关于她还活着的任何信息,他都没有。他突然恨上了她,恨她的不告而别,恨她的不告而死。
每次回忆起和她的过往,一股刀割般的痛使他几乎窒息。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到窗前透透气,俯瞰下面的街道,心里空得不着边际,脑子里各种杂乱无章的东西搅得他心烦。随手点了一支烟,吞云吐雾间情绪似乎得到了平复。
如果她对他还有情,又怎么会五年都不回来呢?很明显,她和她爸一样,想躲开他,躲开他们家。不然,怎么她回来了,也不联系他?她联系阿明,联系青美,唯独不联系他。
潘主任对林云的死也是深信不疑,这几年,他从来没见过林老板的女儿再来西贡,毕竟林家也是这样对外宣称的,谁无缘无故会说自己的女儿死了呢。这次林云的出现,把他吓得不轻,夜里做了好几个噩梦,每次都吓出一身冷汗,梦里林老板凌厉的神眼,像是一种迟来的拷问。
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想补偿,当青美提出让林云来补辞职回国的中文老师空缺的时候,潘主任二话没说就同意了。青美兴奋地把这个消息告诉阿明和阿云,说过几天就让阿云收拾一下,搬到学校的教工宿舍,和她一起住。
阿越这几天做事总是心不在焉,每天都需要喝无数杯咖啡提神,强撑着把工作完成。这些年,他的生活只有一个内容,就是工作,除了睡觉的几个小时,他所有的时间都在工作。当一个人投入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做一件事情,连老天爷也会帮他。阿越就是这样的例子,短短几年,他就把当初一家小小的摩托车分销店,变成在西贡,芹苴两市拥有多家分店的企业。本来,他的打算是一直这样心无旁骛地干到老,干到死。可现在,有些不一样了,林云又回来了,和他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同样的空气!
她的到来,她的离去,跟西贡的雨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以为她死了,五年了,她又活着回来了。
阿越有时候想,阿云这个人,就像那天上的云,那么缥缈。也许,云就是属于风的,就让风吹去吧。
阿云的母亲总会在他父亲和情人你侬我侬快要出事的时候,带着她过来住一阵,多数是在学校的假期过来,有时情形紧急,她母亲就一个人单独来,没来多久,中国那边又打电话来,说她的宝贝女儿生病了,她母亲又不得不匆匆赶回,将她也带了过来,就在他们小学就读。她小时候身子是比较弱的,瘦得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越文又不好,虽然经过了语言班的过渡,听课还是有很大困难,平时很少说话,总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那个形象,到了现在阿越还能回忆出来。
傍晚下班,阿越还不想马上回家,他开着车,在大街上随意地走着。渐渐转入那些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的街道,可不是很熟悉么?斜对面这栋房子,可不就是他父亲的家,以前,也是他的家。他把车停在路边,步行走到巷子里,他是从阿云家那边绕过来的,没有看到她,店铺里只有唐叔一个人。他是没有勇气踏进去的,这里的人不欢迎他!
“我不会把我的女儿嫁给你的,你别痴心妄想了!”阿云父亲的话还那么清晰。
一个稚嫩的小女娃娃,从他家门口跑过来,她在追一只黑猫,那猫很调皮,跑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女孩,好像在挑衅:来啊,你追不上我。女孩被激起来了,使命地追赶这只猫,跑得太快,也不看人,一头撞到阿越腿上,哇哇哇哭了。她妈妈听到哭声,连忙跑出来找。那女人远远地看到阿越把女孩抱起来,朝自己走来,她站着不动了。阿越走近,女人笑着招呼他:“你回来了!”阿越点头。女人又说:“这是你妹妹,娇娇,快叫哥哥。”娇娇瞪着大眼睛,她还搞不清楚状况,这个哥哥怎么没见过,奶声奶气叫了一声:“哥哥!”
阿越把娇娇放到地上,娇娇立刻躲到妈妈身后,扯着妈妈衣角,怯怯地偷看他哥哥。
时间真是一剂良药,阿越没有想到,有一天,他面对自己的继母阿萍,内心可以这么平和淡定。阿萍的变化也很大,也许是做了妻子做了母亲吧,她身上的风尘味已然褪去,看不到什么明显的痕迹了,不考虑她的过去,甚至觉得有点贤妻良母的风范。
在阿越的迟疑中,阿萍又更加热情了:“走吧,到家里聊,你爸出去了,我马上打电话让他回来。”
阿越冷淡的说:“不用,我去拿个东西就走。”
三个人一起走进屋里,阿萍说:“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沏点茶来。”
阿越还是说:“不用了。”说着上楼,到了自己的房间。
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物品陈设还是原样摆放,跟五年前一样。那年他走时,摆在桌上的几本书,也还是老样子躺在那里。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是本越文小说《翘传》(《Truy?n Ki?u》),这是当年,和她一起读过的书,最后一页还有她画的几个笑脸,也还在。
以前天气好的时候,他总是带着这本书,骑摩托车带她到河边,和阿明,青美一起,读读书,聊聊天。
这本小说的底下,是一个笔记本,他翻开,是那些年自己的字迹,他总结了一本的汉越词,这个本子出门是要经常带着的,要随时考她,几天不考,她的越文就要退步!阿越想起以前逼她说越文,她总是抱怨抗议,说越文太复杂啦,两人的聊天,她总是有意切到中文,把阿越带到她的频道。只有非常注意,才不会上她的当!
她最不满的是越文的称谓,用她的原话讲,是:多此一举。
“实在太复杂了!像中文一样多好,我就是我,你就是你啊,还要说成anh,em, b?n ……”耳边又回荡起她不耐烦的声音。
“你仔细体会里面的感情!不一样的。”
他在本子上写了两句话作为示范:Anh yêu em /Em yêu anh。问她:“看出差别了吗?”
她摇头,阿越很是无奈,这也太难教了吧!
阿明瞅了一眼,说:“这个很简单嘛!哥哥爱妹妹,妹妹爱哥哥,中文说我爱你,太单调啦,那个情感,不到位的!”
她心里并不认同。
青美也说:“对啊,比如中文的你好,我们说chào ch? ,姐姐好,chào anh,哥哥好,多有礼貌对不对?”
等她完全掌握这些称谓之后,有一次,阿云郑重地告诉他们三人:“我觉得,如果把这些词都简化,那么越语这门语言,就变味了,变得…..冷冰冰的没有温度,就是因为有这些复杂的人称代词,才让越文成为一门特别的,充满温情的语言。”这是一门语言情感充沛的语言,这是她的结论。
阿萍沏了一壶茶,端到了他的房间里:“你先喝点茶,我去准备晚饭,你爸在刘会长那里有点事,等下就回来了。”
“别忙了,我不在这里吃饭。”
“回家哪有不吃饭的!你爸这些年老了很多,留下来,和他聊聊吧!”阿萍用一种哀求的眼神望着他,留下茶盘,退了出去。
他掏出一盒烟,抽了一根出来,用打火机点火,几次都没点着。他叹一口气,又试了一次,着了。他走到窗前,让烟雾弥漫,散开。妈妈的小院已经被阿萍改成她喜欢的样子,小妹娇娇躺在吊床上玩,跟他小时候一样,没事就窝在那里,那张帆布支起来的世界,给了童年的他另一个小小的世界。娇娇长得很可爱,圆圆的小脸,小嘴嘟起来很像她的母亲,高挺的小鼻子像阿越的一样,还有两颗小虎牙,是这个家族的特征,这是从他们父亲那里遗传的。
院子里,母亲的花已经都不在了。想起母亲,不免悲怆,母亲的音容笑貌以及忙碌的身影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母亲是爱花的,以前到了花季,她会把晚餐安排到庭院里,水果糕点茶饮都准备好,一家人吃完了闲话到九点多才撤了杯盘!
他挚爱的母亲,这一生承受了太多的苦难!
阿越家并不是从来就条件优越,父母也是白手起家,最早的时候,他们住在狭窄潮湿,简陋破旧的贫民窟租屋里,那时,父亲拥有的不过是个卖廉价散装茶叶的小摊而已,负责守摊子的,是他的母亲。他父亲呢,野心很大,总想着把生意做大,发财,搬离贫民窟。
阿越还有个姐姐,比她大三岁,由于母亲随时都要盯着茶叶摊子,他们姐弟无人照看,平时都是姐姐带着他,在母亲视线大概能顾及的区域活动玩耍。有一次走这条街的尽头处,他的姐姐,被街角突然拐进来的货车撞倒在地,受了很重的伤,送到医院已经断气了。
母亲哭得肝肠寸断,后来,母亲信了佛,整日为过世的姐姐吃斋念经,几乎是足不出户。
父亲对于姐姐的死,也难过了一阵,后来他就振作起来了,整天想着怎么挣钱。再后来,父亲的生意果然有了起色,他们有钱了,于是搬到了现在住的这栋房子,大约是他五岁左右吧。
父亲有钱后,好高谈阔论,总说,幸好自己有远见,敢拼,不然啊,还住在出租屋呢。他的理论是,那些穷人为什么穷,因为没有孤注一掷的拼劲,不想冒险,安于一日三餐温饱的生活,所以,也就只能那样了,一辈子都逃不脱贫穷的命运。
可母亲不这样想,母亲始终很后悔,她始终认为,为了钱,为了挣这份家业,无暇照顾女儿,害女儿丢了性命,对母亲来说,这一切,跟用女儿的命换来的差不多。这种有钱的好日子,还不如住在贫民窟,一家人贫穷但平安的活着。母亲自己很少用钱,吃穿用度都很简朴,每年都要节约出一笔钱,捐给附近的寺庙。
他的母亲啊,这辈子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后来又这样抑郁死去!他恨!家庭的悲剧让他无法释怀,胸闷,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自己那位好强好胜的父亲,是父亲的风流毁了母亲的人生,也毁了自己的人生。想到这里,刚才阿萍说父亲一会儿就回来,他要赶紧走了,他不想见到这个人。
阿萍留不住他,和娇娇一起,送他到路口,看着他的车远了,才折回来。
与此同时,阿云搬到了国际学校的教师宿舍。她接受了青美为她做的这个安排。没想到当年父亲为了树立企业形象进行的捐款,回报在了她女儿的身上,让她获得一份能胜任的工作。唐叔觉得她如果有个工作,和年轻人待在一起,有利于精神上的恢复和振作,也是欣然同意。
父亲的铺子,盘给唐叔了,阿云对做生意是没有什么兴趣的,加上父亲后来生意败落,欠了很多债,能变现的,都要变现帮父亲偿还债务。唐叔和芳婶都很舍不得她,一再交代,要经常回来,她的房间永远给她留着。
这些年,各种新奇的饮料层出不穷,对茶叶这一行带来很大压力,生意也不好做。唐叔打算转行,把这个铺子装修起来,卖中药材,国内的供货商,都已经谈好了。
一切,好像都有了一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