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移，白云飘》石希

3、第三章

　　那天，阿越站在人群中，沉默地和她挥手告别。

　　一个多月后，阿云的父亲在一个异常闷热的夜间，最后一口气喘不上来，安详地离世了，葬礼是阿明按照越南那边的风俗帮着料理的，不算复杂。下葬的那天，华人商会也象征性地来了几个人，总结性地写了一篇悼文，大概说了父亲到这里几十年，背井离乡的不易，白手起家的艰难，如何支持商会的工作，对当地华人经济作出了不一般的贡献，再赞美他做人做事的品格，我们都很怀念他等等，反正都是一些高大上的赞誉之言。悼词宣读的过程中，阿云几次痛哭流涕。然后，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一个人的一生，以这样的方式草草走完。万般艰辛，悲剧落幕，埋骨他乡，令人不忍思忖。

　　父亲丧事之后有好几天，阿云都恍恍惚惚的，一时没有了方向，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父亲的人生结束了，她该思考自己的人生了，下一步，该怎么办？中国那边的工作她是辞了的，现在就是一个无业游民。父亲走后，她彻底闲了下来，每天关在家里，整理这栋房子里多年积攒下来的老物件，不时感伤掉泪。阿明不放心，总是陪她到深夜，等她睡下了，才踏着月色离去。

　　有一天，阿云把家里的照片都整理在一个袋子里，又拿出行李箱，把父亲的老古董和这些相片都放进去。阿明开始有些担心了，不知道阿云是不是又计划离开，试探性的问她：“你…..打算回中国吗？”

　　阿云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想，我还是会回中国吧，我妈妈一个人在那边，这几年，她身体也不是很好。”

　　“你可以把你妈妈也接过来啊！”

　　“嗯，我问问她吧。”阿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次离开西贡，但她很清楚一点，不会那么快离开，因为….因为，还没有见到他---阿越。

　　阿明本来想问阿云，为什么她父亲去世了，她的母亲也不过来看一眼，又怕唐突了，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电话是阿云的母亲先打过来的，问她父亲的丧事是否办理完。阿云把葬礼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她母亲也没有多问，只问她后面有什么打算，阿云说父亲有些生意上的事情还需要她善后，等弄完再打算吧。

　　她母亲倒是替她安排好了：“那边要是有合适的工作，你不回国也可以。下个月，我准备和你李叔去美国。”

　　这个李叔叔阿云认识，他和阿云的母亲是中学同学，又是同乡，和她家多有来往，但阿云从来不知道母亲有这样的打算，他们什么时候好上的，她也根本不知道。

　　仔细想来，倒也有些蛛丝马迹，一切，并不是毫无征兆的。

　　比如，母亲总是穿着睡觉的那套真丝睡裙，是李叔叔送给她的，都洗得发白老旧了，边角还有点勾丝，按理早就该扔了，这裙子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可母亲非但不扔，还宝贝得跟什么似的，阿云给她买了新的棉质睡裙，她也不肯换。阿云现在才如梦初醒，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还有一次，都快夜里十点了，阿云家里不知道什么原因停电了，别家都是正常的，母亲给李叔叔挂了个电话，他马上就赶来了。查看一番，说是跳闸了。母亲说，你可以明天再来的嘛，也没必要这会儿就弄好，李叔叔说，天太热了，没电你们怎么洗澡，不洗澡睡都睡不好，再说了，如果晚上起夜黑黢黢的也会害怕。

　　母亲对李叔叔也很好，只要他在阿云家吃饭，母亲都会做西餐，牛排什么的，这些都是她现学的，因为李叔叔久居美国，习惯了西式的餐饮，母亲总是迁就他的口味。

　　还有，每次阿云和母亲去西贡，李叔叔就回美国。她们母女一回到南宁，李叔叔总会在很短的时间内现身，有时她们前脚进家门，李叔叔后脚就来了。

　　还有…….

　　很多很多的细枝末节，现在想起来，不无缘由，只是他们那一代人，感情表达比较克制，点滴中不漏痕迹，不特别留心的话，看不出来。

　　那么，母亲为什么不干脆和父亲离婚，为什么还要维持那有名无实，毫无任何夫妻情分的婚姻那么多年，直到父亲离世才决定和李叔叔走呢，可能…..也许，不甘心把父亲让给别的女人吧，有时候，人活着，总是要争一口气的。也可能，想给阿云一个完整的家。

　　母亲要去美国的消息，让阿云有点吃惊，她问：“那….家里的房子，您要卖了吗？”

　　“不卖啊，那是你的祖辈给你挣下的，我托个朋友帮忙照看着，将来还是你的。”

　　又过了些日子，母亲给她发了一条短信，说已经上飞机了，让她自己在西贡好好的，不行就去美国找她和李叔叔。

　　母亲走后，中国那边再没有什么让她牵挂的人了，阿云决定留下来。花了一些时间处理完父亲生意上遗留的事情，她感到无所事事。家里一如既往的沉闷，唐叔和芳婶也很少说话，只有吃饭的时候，大家才聊几句，感慨世事变迁，人生无常。

　　周末，是个好天气，没有往常那么热了。唐叔把她推出家门：“年轻人，别天天关在家里，出去逛逛，散散心，这里有我呢。”

　　芳婶也把包给她拎过来了，给她挂肩上：“去吧，去吧！”

　　出了铺子，她都不知道该走哪里，走哪个方向，这个城市突然变得索然寡味，只有让心跟着步子喽。那些年走了那么多遍的街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陌生了？只有国际学校的那扇大门，还保留了原来的样子，颇有气派。校园里没几个人，可能，因为今天周末吧，学生和老师们都回家了。保安趴在桌上半眯着眼午休，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已经走进去了。

　　她一路前行，偶尔看到两三个十五六岁的学生，他们的脸多么年轻啊！曾经，她也是这里的学生，那些青葱岁月，已如云烟逝去，可分明，仿佛…..只在昨日。

　　那日，阿越就是在这栋楼前，给她拍了第一张穿着白色奥黛的照片，那天是她高中毕业典礼，所有的女孩子都穿上了奥黛，清一色的白。这是学校的规定，重要的活动，庆典场合，女学生必须穿白色奥黛。此刻再次站在这个地方，好像又听到了校长的致辞，同学的欢呼…….

　　她沿着东边的一条林荫小道往前走，这条路树荫最多，适合步行。如果没记错的话，那边就是教学区了。

　　迎面走过来一个中年男人，老远就感觉到他的眼神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阿云觉得他的脸很面熟，肯定是学校的一位领导，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姓什么了。他前行，她也前行，两人中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对方好像这时才看清了她，停下脚步不走了，她也看清了他，突然想起来这是教导主任潘老师。阿云叫了一声：“潘老师！” 不叫还好，这一叫不得了，潘老师身体哆嗦地开始颤抖，吓得“啊”一声，身体后仰，随即摔倒在地，包里的文件散了一地。嘴里嘟嘟哝哝念着：“林老板，您捐的款我们真的都用在…用在…..建校舍上面了。真的，真的，我不骗您。”

　　阿云赶忙蹲下把散落的文件捡起来放他包里：“潘老师，是我，我是林云，我没死，你别害怕。我爸说我死了，他是骗你们的。”

　　潘老师半晌才回过神，缓缓站立，定睛审视她：“林云？你没死啊。”

　　林云故意夸张地眨巴几下眼睛：“真的，我是活人。”又有几个学生打这里经过，潘老师没有那么害怕了，发现自己坐在地上，走过去的几个学生又频频回头看他，有些尴尬，他拍拍身上的灰尘站起来：“哎哟，林云，人吓人，真的是要吓死人的哦！”

　　“不好意思啊！”林云抱歉地说，想来也是，一个已经宣布死亡五年多的人，突然出现，恐怖的效果完全超越了鬼片。

　　“我…..我先走了。”潘老师慌慌张张地小跑着走了。

　　林云在学校逛了一圈，食堂，图书馆，行政楼都走了一遍，然后折回来了，没多大意思，主要是她也无心观景。接下来往哪里走呢？不如围着学校院墙再逛一圈好了。

　　走出校门沿着墙根慢慢踱步，要说这五年，有什么没变的东西，那就是一抬头就能看到的这些杂乱交织的电线，严重影响了蓝天白云的总体评分。才看了一眼天空，她就失望了，看看街景也比这个好。走了没几步，她又碰到另一个熟人，是青美！阮氏青美，她留长发了。

　　远处的老友，和以前似乎有点不一样了。以前，是什么样的呢？

　　阿云努力地思索，勾勒出旧友的轮廓。

　　那时候的青美，是一个活泼外向的女孩子，小巧的鼻子，花瓣一样的嘴唇，头发总留到肩部，走起路来像跳舞，轻快敏捷，一蹦一蹦的。爱臭美爱照镜子，喜欢时髦的服饰，一有空就去市里购物，不厌其烦地淘来很多款式新颖的服饰，用心搭配，每天花很多时间打扮自己。

　　青美是个性情中人，很有人缘，跟谁都能交上朋友，遇到别人语言上占她便宜，她内心清楚，但是也不计较。对人总是热情亲切，落落大方，在那个年纪有那样的心胸，阿云是佩服的。

　　人生得一好友如此，不得不说是一大幸事。可是，这样好脾气的青美，最后也和阿云生了嫌隙，原因嘛，很俗了，因为男人，她们曾经爱上同一个男人。

　　阿云目光一直没离开朝她走过来的青美。

　　两人也是迎着面，都在前行，只是方向不同，看起来跟刚才和潘老师的见面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只是，青美的眼里，并没有害怕和恐惧，或者觉得林云是鬼的眼神，反正没有流露出被惊吓到的信息。

　　青美从容地走近她，站定了，仍是直直地毫不避讳地看着她，阿云害怕又把人给吓晕，急着说：“我是林云，我还活着，我没死。我爸是骗你们的。”

　　“我知道！”青美语气镇定淡然。

　　“你怎么知道？”阿云低下头轻声问。

　　“阿明告诉我了！”

　　“哦，那就好。我怕，吓到你。”

　　“怎么会？”

　　“刚才，潘主任都被我吓得摔地上了。”青美一听就笑了出来，她一笑，气氛就缓和了。这场见面，一点也不像久别重逢，一切是那么的自然，就像….她们，一直在一起，从来没有多年的分离，中间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走吧，到那边找个地方喝饮料，边走边聊！”青美友好地说。

　　阿云已经闻到四处飘散的咖啡味了。西贡的街市，到处都是喝咖啡的人，路边搭个帆布篷，再弄几个矮桌矮凳子，搭几个简易的滴漏壶，就可以摆摊了，有些再放几把躺椅，像模像样的露天咖啡馆就出来了。再热的天也不乏穿着人字拖啜饮咖啡消磨时间的人。

　　转了几个弯，她们俩就找了一个这样的地方，青美环顾这个简易的喝咖啡场所，找了一张面对街道的桌子坐下，问她：“R?t Vi?t Nam, ?úng kh?ng? （很越南，对吗？）”她笑笑：“R?t Sài Gòn（很西贡/很有西贡的风格）. ”

　　炎热的天气，炼乳的奶香味加上咖啡的苦味，再添几块冰，还有周围那些此起彼伏的，被河内人认为吐字不清的聊天的声音，都变得很西贡。

　　他们旁边的一桌，是几个瘦瘦的中年男子，衬衣敞开的，抽着烟胡侃着，其中一个人还翘起来二郎腿，桌上的咖啡在滴漏壶里，一滴一滴往下漏，节奏规律，不紧不慢，像时光缓缓流淌；再远点的那一桌，是一对年轻的情侣，打扮时髦，比起这一桌要安静得多，他们很少说话，就那么安然地坐着，男孩在看一本时尚杂志，女孩在玩手机；隔着几桌还有游客打扮的西方人。

　　这样的环境，安静或喧闹，都很和谐的样子。

　　青美问阿云：“潘老师真的被你吓到了？”

　　这样聊起八卦，好像又回到了她们的少女时代。阿云端起咖啡，喝了一小口：“他大概以为看到鬼了。嘴里还说着什么，我爸捐的钱，用来盖教学楼了。”

　　青美彻底地放轻松了，她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坐姿，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她一拍桌子：“这就对了，他肯定害怕！”

　　“怎么呢？”阿云不解。

　　“什么人才会白天怕鬼呢，肯定是做了亏心事的那种人呗。你爸捐的那些钱，他们要是都用在正当途径，他怎么会被你吓成这样。”

　　“这样啊。”这个阿云倒是没想到，多年来父亲的确对这个学校一直有捐助。

　　青美进一步解释：“那些钱，很多进了他们几个领导的腰包了。你爸又刚过世，他突然看到你，肯定以为，是你爸爸派你来找他算账来了。”

　　“你……也知道我爸不在了啊？”

　　“嗯，也是阿明告诉我的。你也别太难过了，人都有去的那一天。我本来想去看看的……”

　　“没关系的，我明白。”阿云打断了她。

　　“怎么样？西贡变化大吗？”青美换了一个话题。

　　“也不算大吧，还那样，人很多，车也很多。”

　　“这次，别走了吧，留下来！”青美语气和眼神都非常真挚诚恳。

　　“我也不知道，再看吧。”阿云看着街上熙攘的行人，目光没有焦点。

　　“对了，我们学校有个中文老师，她家里有事，要辞职。我可以跟潘主任说，让你顶她的缺。潘主任肯定会同意的，现在，会越文又会中文的老师，不好找。再说了，你还是咱们学校毕业的呢，怎么也得优先考虑。你大学学的是教育学，也……勉强能算对口。”

　　“越文，我也忘差不多了。”

　　“没事儿，再学起来嘛。”

　　“嗯。”

　　“你见过阿越了吗？”

　　阿云摇摇头。

　　“你走之后，这些年他一直是一个人。”阿云的心一下被青美的这句话给触到了，不知是喜还是悲，总之挺不是滋味的。

　　这次的叙旧时间有点长，一直到日头将落未落，两人才告别了。

　　晚上，阿云把母亲以前留在这里的首饰整理出来，想给她寄过去。母亲这次跟着李叔叔去了美国，大概是不会再来越南了。应该来说，这个地方，对于母亲，痛苦和屈辱远远大于其他正面的情绪，她对这个城市，是不会有太多留恋的。

　　父亲去世，母亲不但不来参加葬礼，还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迫不及待地跟着情人走了，看起来不可理喻，但阿云不怪母亲，这其中的原因，母亲心里的苦，没有谁比她更明白。她知道，母亲对于父亲的情感，早在几年前就彻底耗尽了。因为那个女人……

　　父亲为了那个女人，差一点和母亲离了婚。当年，她们母女匆匆赶来，母亲带着还在上小学的她，到这里插班。就是阿越带着她过马路那一年，是母亲默默隐忍承受，才让他们这个家得以维持下去。父亲对于母女俩的停留，诸多不满，巴不得她们赶紧回去，六年级才上了一个学期，就以爷爷年纪大了，南宁那边的家需要一个女人照顾为由，将她们母女遣返。

　　这条街的邻居熟识都来到巷口送她们，那天，阿越站在人群中，沉默地和她挥手告别。以后，这样的突然离开，突然到来，次数太多，没有规律可循，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她们的来来去去，不再有太多人关注。再次离去的时候，也没有人会到巷口相送了，只有阿越，一个人孤单地注视着阿云父亲的小汽车把母女俩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