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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尘埃落定 ...

  •   随着新年的到来,烟火气渐渐掩盖了天启城风波的痕迹。再回忆起那日城外的厮杀,百姓只记得那夜不太平,火光、杀声、鲜血在鞭炮和灯笼的覆盖下变得不再清晰。只有朝臣还对被围困的绝望和看见勤王军的欣喜历历在目,而后世史书上关于这件事的记录只剩“烨宁宫变”和几行遥远的文字。
      过年时的休沐对很多朝臣来说,都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清洗。开国来设立了两百多年的江山阁轰然倒塌,以芷赦明一派的宗亲勋贵多人下狱等候发落,煊赫一时的宗亲联盟土崩瓦解,若不是看在芷青以死相护的份上,很多人是要连带家眷一起流放的。而被清阀盟渗透颇多的寒门官员也遭到了清算,只有当初留在大殿护在褚桑煦身边的纯臣留了下来。秦墨渊就在这样因缘际会下,又回到了天启朝堂。
      内乱平定后,褚桑煦颁布的第一道诏书就是追封芷青为后,谥号懿贞,还未彻底稳定的朝堂无一人反对。只是过年国宴时比往年任何一年都冷清,帝王身边只有年幼的太子,而堂下的官员也只有以往的一半。很多被褚桑煦有心安插在地方官员年前才收到调令,还来不及到天启赴职。
      而今,褚桑煦站在江山阁旧址的偏殿里,将玉玺盖在开春增开恩科的诏书上,想着开年后一大批天子门生涌入朝堂的景象,下意识说着:“青儿,这朝堂上下的血终于换了一轮,你看到了吗?”
      “陛下,斯人已去,莫伤怀了。”方简站在他下首低头说道,“陛下将开辟一个江山的新局面,先皇后看到一定会宽慰的。”
      “爱卿不介怀我放任芷赦明和清阀盟壮大,然后坐收他们相斗的渔利吗?我若登基时就解决,好些人现在都好好留在朝堂,也不会发生若华城的大火。”
      方简承袭爵位比褚桑煦登基早两年,对当时的朝局还有印象,他回应道:“那时陛下若动了他们,朝堂不稳,波及的人更多。为王者,自当权衡利弊,用最小的内耗解决问题。”
      “称孤道寡,才是王啊……光付出青儿,这代价已经够大了。”褚桑煦目光眷恋地望向收在架子上的画轴,无奈地摇了摇头,“爱卿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臣带兵讨伐羽族,未得胜驱逐羽族,是臣有过在先。洛知年帅兵回天启被蛮羽联军所狙,近五万清阀盟人马被歼,三万余部被俘,臣妄作主张与羽族议和在后。天启祸事已平,澜州虽停战,但两邦纷争还未有定论,臣请陛下发落。”
      褚桑煦转过身,审视着神色微敛的方简开口:“离天启之时,澜州之事朕交你全权处理。你们不是攻不下澜州,我相信蛮羽联盟截杀洛知年不是偶然,你用洛知年的亲兵做筹码,换了徵军大规模保全,也算功过相抵。只是和羽族议和退兵之事……朕只能感叹风隐彤的面子够大,不管是青海公还是青儿,都为她留了一分向羽族让步的余地。”
      听出帝王的不悦,方简的头垂得更低道:“陛下恕罪!臣有负圣望!”
      “你也不用过分自责。当下的局势,其实澜州那块地不好拿,与其每年浪费军力强抢,年年驻军在那里防着羽族,还不如还给羽族,显示大徵的气度,我们也好韬光养晦休养生息,这一年打了两次仗,军队也需要休养。
      “只是来日风隐彤联姻去禹离,一旦他们的结盟牢不可破,天启又还有顾念她的旧人,那羽族宁安王,就是处在三邦蜘蛛网中心的人。这样的人,我们不得不防。这次给了她喘气的机会……”褚桑煦的语气逐渐冰冷,踱步到当初索初岚的席位处,摩挲着那把空了的椅子道,“议和可以,但能不能两邦议和时,取她性命?”
      “陛下不必多虑,羽族传来消息,自伏击洛知年后,风隐彤的身体这一年来损耗过重,旧伤复发,连夜回青都养病了。臣也问过秦墨渊,之前落南汀为她诊脉也不乐观,现在基本是靠药吊着了。与其动手被人抓人把柄,不如顺其自然。”方简说话时的情绪没有一丝波动,仿佛毫不在意故人的生死。
      褚桑煦在那张空置的席位上坐下,玩笑似的说道:“好一个顺其自然!青海公这可已经到了姑息养奸的边缘。不过若是青儿还在,也会这么做,这一番变故倒让朕看到了情同手足的若华四秀了。这些年爱卿为天启东征西讨也不容易,两年内,朕允你这点私心。”
      “陛下,臣的私心倒不在于此。臣想趁着新年休沐,送方繁回夜北,承袭青海公的爵位。”
      “他承袭爵位,那你呢?”
      “臣以武将的身份留在天启。陛下既准备重新培植朝堂势力,留一个爵位高又得军心的宗亲在天启,太危险。即便陛下信任臣,也会有人挑拨君臣关系,或借臣之名招揽党羽,最终不过是积毁销骨的结局。
      “不如送繁儿回夜北承袭爵位,没有兵权亦远离权力圈。而臣,攻打羽族有过在先,自一品国公,削职为从二品武将散职也师出有名。在世人眼里陛下赏罚分明,受此影响待开年朝臣也必鞠躬尽瘁不敢怠慢。陛下若在意您和繁儿之间的柏奚之术,臣愿肝脑涂地护江山稳固。”
      褚桑煦听着方简不疾不徐地陈情,目光中渐露出欣喜与敬佩,他能理解方简要保护胞弟的心,但未想到煊赫的青海公能为朝堂退步至此。他起身走到方简面前,拍了拍这个比他大出七八岁的男人感叹道:“方爱卿才是我大徵真正的栋梁。待朕斟酌好措辞,会拟旨的。这数月来辛苦爱卿了,去休息吧。”
      方简依言退出偏殿,在离开时颇为怀念得回首,望了一眼熟悉的屋檐,只觉得身上的枷锁轻了些,步履稳健地离了宫。

      十几天后,青海公府的变动传遍天下。此刻,在宛州西南的幻象森林,月光平静地在林间小院里洒下一片白霜。小院的主人临窗坐着,笑着提了一壶酒茶为对面的人满上。竹编的案几简朴常见,与这小屋一样都有中隐士的气质。月光透过窗子照着主人半身,几根银丝分外醒目。
      他笑着抿了一口茶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再见我了,从澜州绕路过来,赶了不少时间吧?”
      方简低头看着杯中热气并不在意,他回忆过往说:“想着之好些年都和你一起在天启过年,难得有空,便过来看看故人,赶些路算不上什么。”
      “我都是记录在案的死人了,难为老朋友还念着。”还未开春天气尚冷,碧琊心底因方简一席话暖融融的,过往是是非非似都淡了些,让当下变得弥足珍贵。
      “初九把你的话带到以后,我有件事一直想和你说。那日在莫纥关,你夜袭禹离的消息不是我放出去的,清阀盟还有暗桩藏在你军中,不过他在终战里死了。”
      “立场有太多身不由己。当下真相大白清阀盟已倒,在你心里我还是挚友这个位置,我亦然。”方简和碧琊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不想问太多为什么,只心照不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得故人一句回应,碧琊心下豁然开朗,杯盏交错间,二人又回到了相会扶持的岁月。他斟酌了片刻,还是问道:“清阀盟……最后如何了。我身在乡野消息闭塞,初九只告诉我他们在帝都败了,就把我放走了。”
      “我大军勤王回天启围剿叛军,交战中,除了谢无冥中了一箭被纸月冒死救走,其他人死的死、抓的抓,活着的都在大理寺牢里等发落。他们隔壁关着的,就是宛乾公和党羽。明里暗里争斗了这么些年被关一起,反倒是相顾无言了。”
      碧琊极其熟悉大理寺的构造,他循着方简的话想象了下画面,长叹了一口气:“还是败了……天运不在我们这。”
      “都已成往事,你莫再介怀了。说些好事,陛下开春增设恩科的时候,有一条废除了大理寺卿从碧门而出的规定。你们碧门的术士想入仕,皆可以去和天下有能之士一起参加选拔。”
      “也好,多出去看看,总比把心思放在同门内斗上好,我入清阀盟的初衷,也是为了让碧门摆脱权贵的控制,看来以后,我的师弟师妹们自由了。”
      “哦对了,前两天落南汀来信和我说,你那心上人正月初九时候捡到个被家人抛弃的暗羽孩子。她说觉得和那孩子有缘,就领养在膝下,取名随非。旁人问她孩子是否随她姓风还是姓索,她说,那孩子……”
      碧琊好奇的眼神引得方简故意顿了下,吊足了故人胃口才说:“她说孩子姓碧。别人过个年的功夫,你们孩子都有了。我以前在天启怎么就没看出你们俩的苗头?”
      “少拿我打趣,我被羽族押着的时候,初九还和我说你和司安然出双入对明年成亲呢。”
      碧琊被揭了老底,喜悦的同时不得不反驳方简谑而不虐的话。他抬头望向窗外圆月,想到远在北羽的人,思绪渐渐飘远,在方简面前说了真心话:“其实,知道起事失败那一刻,我曾经想自我了断。而今我只想着多活一天是一天,她比我小那么多,该遇见更美的风景。我记得她婚期二月,现在该出发去禹离了吧……”
      “世事难圆满,珍惜当下。”方简说着和黯然的碧琊碰了个杯,也不知下回和故人喝酒会是什么时候。二人小酌到夜半才散席,方简一出院子便上了马往天启赶,碧琊目送他走远后才回屋收拾。至三更才在简单的卧房里睡下。
      而正如他们所料到的,风隐彤已经离开青都,正在去禹离的路上。追随她四年的翼凌云几乎每天都在劝她暂推婚期回青都养病,她都未答应。只因自离开齐格林开始,宁安王初见起色的身体有开始迅速衰败下去,她一路昏昏沉沉躺在马车上,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随行的大夫把能开的药都用上了,仍不见好转。
      就这样翼凌云战战兢兢地护着风隐彤走了八天,回首再不见苍翠的森林,只有莽莽的草原,春日还未至,满目都是枯黄的萧瑟。
      今夜,月明星稀,风隐彤到半夜精神好了很多,连面色都红润了些。她靠着马车坐起来,端详着风若驰特地找工匠为她做的车厢,发现了不少贴心的改动,柔软的垫子和靠背在漫漫长夜格外暖和。难得神思清明,她便召了翼凌云到跟前,询问这几日羽族的情况。
      翼凌云一一作答后,风隐彤说了几条建议还无困意,又开始了解天启天启的动向,翼凌云不得不劝她早些休息:“殿下,莫劳神了,你还病着。明明离开齐格林时您说再也不管纷争了。”
      “是啊,终于可以不管这些了。只是最近常迷迷糊糊梦见故人,总得了解些近况才知如何和他们说。”风隐彤说着,眼睛渐渐亮起来,她一扫疲态,雀跃地朝翼凌云说:“我梦见阿爹阿娘
      在宁州买了间小院子,兄长在里面种满了鸢尾等我回去,而烁哥哥跟我讨要暮眠十岁生日的礼物。”
      “我还梦见南汀包了沁珍馆的雅间,请我们吃佳肴。方简一本正经坐着,芷青说天启已经无人说她是非了,让我别在宁州住太长时间,常回天启看看。”
      翼凌云不忍心打破她言语里的希冀,笑着应道:“殿下说的不错,待您礼成,禹离可汗会予您自由的,届时,您还是若华城里来去随心的小先生。”
      “是啊……若华城是个多美的地方,我走出小书院没几步就能看见六哥。待春暖花开的时候……”风隐彤浅笑着畅想,眼前出现一个个熟悉的面庞,她撑着脑袋不由自主问了句:“今年春天,还没到吗?”
      “殿下,北陆苦寒,春天自然要来得晚些。”
      “是吗?那东陆的报春花是不是已经开了……”
      她问完便没了声响,直至她的手自榻上垂下,翼凌云才知道,今夜风隐彤眼中璀璨的光亮,是回光返照。
      泪自眼眶里无声滑落,翼凌云怕打扰她的美梦,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五年里,他相继送走了这对孪生兄妹,他们有着相似的面容,几乎将一生都献给了羽国统一。若说当年兄长过世时满目担忧与不甘,而今的风隐彤几乎是带着满心憧憬闭上眼的。
      一夜之间,羽国使团的营帐满是素缟。
      她在北陆的风沙里悄然离去,同一时刻的千里之外,他在深林的月光下长眠不醒。
      或许,来世所有人都会在春日里重逢,候一场圆满。

      定坤元年元月,帝平清阀盟逼宫之乱,改国号定坤。徵军与羽国于澜州战平,协擎梁山脉为界,东西分治。同月,羽国宁安王薨,羽皇念其功,追封景昭亲王,以彰其昭德有劳,布义行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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