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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相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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擎梁山脉的羽族帅帐里,一灯如豆。羽国送来新制的嫁衣初样正挂在架子上,无人问津。影者送来的线报安静地铺展在案上,吸引去了风隐彤所有的注意力。她以手扶额,挡住自己的眼睛,整个人几乎蜷缩在案前,她头疼得厉害,胸口闷得喘不过气。秦墨渊去迟一步,她无法说服自己坦然接受这样的结果。
那些强迫自己放下的过往又清晰起来,似一首令人不忍卒读的长诗,不断在她脑海里回响。
“殿下,徵军那边送来一封秘信。”翼凌云走进营帐里,见到的便是她失神的模样。他低头呈上信件后便轻手轻脚退出了帅账,不再打扰她。
信封并不平整,拿在手上还有些分量。风隐彤看着信封上凸起的形状,鼻子一阵发酸。那是她还给芷青的平安锁。她小心翼翼将平安锁系在嫁衣上,努力平复好自己的情绪,转身出了营帐。
还是那间山中的破败小屋,风隐彤推开门,屋里除了意料之中的方简,还有司安然和大徵的太子褚忱昭。帝都的变故已经传到了边关,三人一见到她,表情各异,一时屋里没人开口。
还是孩子打破了尴尬的沉默,褚忱昭向着风隐彤躬身作揖:“忱昭拜见先生。”
往事涌上心头,风隐彤神色微微松动,她俯下身抬手摸了摸褚忱昭的头说道:“太子往后还是唤我宁安王吧。你父皇胆子也够大,就这么把你混进青海公的人马里,也不怕出意外。”
“我和洛知年必有一个人要带兵回天启,想劳烦宁安王将洛知年的军队留在澜州,护我开路。”
“等你们两败俱伤,我带人去捡便宜不是更好?青海公可知,清阀盟也让我困住你?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谁又是我羽族的朋友?清阀盟许诺退兵,重立朝堂将武灵王对羽国所为昭告天下,贵方又能拿出什么筹码?”
熟悉的面容,陌生的身份,司安然看着风隐彤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斟酌着话语神色悲戚:“宁安王今日肯来,就是动摇了。郁穆夫人信得过宁安王,才让安然从天启带着信来求援。”
“你们天启那么多人,是没有一个人拦得住她,还是没有一个人能扛起一切?让她一个弱女子冲在前面?”风隐彤说着看向方简,目光逐渐深远,仿佛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芷青啊……我还欠着她一个人情没还……”
方简长叹了一口气,他敬芷青的果断,也懂风隐彤的挣扎,可形势已经停不下来,只能再逼风隐彤决断:“方法有很多,她选的是牺牲最少的办法,因为她知道,索初岚和方简都会成全她的选择。”
“何必呢……她这是算准了我会动摇,用生机换转机。老方啊……若华四秀分崩离析,再也回不去了。”
一声老方,唤出在场众人对过往的珍视,风隐彤沉湎在往事不可追的沉痛中,强打精神缓缓坐下后开口:“说说你的计划吧。这是我,在宁安王的枷锁下,唯一能为她做出的让步。”
方简在灯下展开地图,详尽地说着自己的计划。烛油自蜡烛顶端落下,不知不觉在烛台上积成鲜红的痕迹。司安然带着褚忱昭坐在一边,看着协商的两人,恍然有种回到过去的错觉。风隐彤的目光随着方简所指而动,不时提出几句建议或问询,方简一一回应,多年的默契没有因种种变故而消散。
待布局了然于胸,风隐彤玩笑着说:“青海公,如此详尽地告知,不怕本王反水吗?”
“我长你十几岁,还不至于信错人。芷青信你,我亦是。”
“那青海公……还有什么想对碧琊说的吗?”
忽来的题外话点透了方简心里一年来的疑虑,他坦然地对上风隐彤的目光,以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一行字道:“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看到他,如若宁安王见到了碧琊,还请帮方某转告。”
“可以。”风隐彤爽快点了点头,起身走到褚忱昭面前,又一次摸了摸他的脑袋,第一次露出笑容,“忱昭,希望来日你能是高处的明君。”
说完她便无牵无挂地告辞。走出小屋时,夜风袭来,风隐彤说不出自己心里时暖的还是冷的。她悄然回了自己的营帐,怔怔看了一阵还未制作完成的嫁衣,终下定决心,去羌济原的营帐里商量对策。
离营的那一刻她举目四顾,周围尽是她羽族的营帐,可她的锥心刺骨,却无处可诉,无人可说。
天启的消息在几人密会后第二天传到了擎梁山脚,方简和洛知年的亲兵都已得令收拾好行装,准备领兵回都城,却都因对方下令不得擅自离营而被拦在门口。
两位主帅一横刀立马、一背负长枪,对峙于阵前。
“青海公,天启有变形势危急,洛某回中州救驾,你为何阻拦?”
“蛮羽联军未退,你未得调令擅自离营便是有违军法。”方简骑在战马上,平静地取出一道圣旨示众,“我等离开天启时,陛下便下圣旨,若天启有变,凛戈营回天启勤王,洛知年领余部继续攻打羽族。”
洛知年丝毫不把圣旨看在眼里,勒住缰绳语气轻狂:“朝野巨变,谁知你的圣旨是真是假?不管是羽族还是禹离部都是你更熟悉,理应由我去天启,你战他族。还请青海公行个方便。”
“洛知年,你这是抗旨不遵!”
“是又如何!过几天谁登大宝还未定。方简,在场皆是大徵军士,不该损耗在内斗上。你我二人手下见真章!”
“正有此意。”方简扬手让亲兵退后,空出一片地来。他沉着提枪,波澜不惊地向着洛知年抱拳,“洛将军,请指教。”
退后的士兵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只是听说东陆两大名将要过招,便已热血沸腾,期待地望向空地中的两人,甚至有人已经挽起袖子准备叫好。
强者争锋,一触即发。洛知年策马而前,生风的陌刀对上坚韧的长枪,一如猛虎气吞万里,一如游龙灵动矫健,几吸间便过了数招,几乎每一次交锋都碰出火花。刀光闪烁,洛知年刀势迅猛,大开大合皆有千钧之重,意图压住方简的枪路。
方简的枪动得极快,方拦住右边洛知年的刀路,又俯身一个转枪直取对手左肩,你来我往间虽没伤及对手,也没让洛知年占到什么便宜。
营门口战得正酣,无人注意到在士兵之间有一道碧色游曳,随着一阵清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那缕风吹得很远,直至到了营帐北三里外覆雪的断崖处才消散。
清风无影无踪,两道身影出现在了山间。他们停在了一棵松树下,一半不知道在何年的雷击中化作焦木,还有一半倔强地伸出枝丫撑起厚厚的雪盖。在二人十丈之后便是陡峭的山崖,除了树下方圆之地,其余能落脚的地方都被白雪盖了厚厚一层。
一人站稳在树下,碧色的衣衫为天地添了色彩。他猜到了是谁将他带到这里,心中颇有不甘,紧盯着另一个裹着斗篷的人三两下走到雪地里,转身望向自己,别在发间那朵血色兰花是雪中唯一的亮色。
“抱歉,是我失信了。现在我该叫你六哥,还是碧琊,还是陌先生呢?”风隐彤缩在厚重的斗篷里,谈笑间很是熟稔,一双眼睛分外明亮。
“你是初九,我就是六哥;你是索初岚,我就是碧琊;你是宁安王,我就是陌子孑。你何时发现的?”
“从天启逃出来时候想通的。除了你,还有谁能对刑部天牢了解得那么透彻?有时我都在想,哪个才是你。”
碧琊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朝南望早已看不到方简和洛知年的战况,他无法和风隐彤一般心平气和说过往:“往事不提,这都不是你临阵反水,阻我去路的理由,烦请宁安王让开。”
风隐彤毫不在意碧琊语气里的不忿,依旧笑盈盈地说:“我现在让路,等你追到三里外的营帐门口,方简定然已经带兵走了,你拦不住的。还不如和我在这聊聊天,不是吗?”
“不管你和方简达成了什么协议,只要宁安王死在方简亲信的手上,羽族必会倾尽全力追缴凶手,以羽族的速度不会追不上青海公的。”
“能这样谋划,你与方简的莫逆之交都是假的吗?”
“我与你们皆是真心相交,然所谋不同,让他在澜州失去下落又或死在战场得个忠义之谥,总好过回天启被冠上乱臣贼子的污名,死在党争阴谋里!让开!我不想对你下手。”
碧琊的手已紧攥住折扇,他在用仅剩的耐心和风隐彤谈判。
风隐彤终收起笑意,正色看着熟悉的人毫无惧意:“那你便试试,能不能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术士相斗,战意燃于一念之间。乍起的狂风吹起山间积雪,天地一片茫茫,仿佛要吞噬掉一切。风隐彤的武器在子夜剑出鞘的时候就毁了,她只身前来茕茕立与山间,冰凉的手藏在斗篷下画着阵法,她平静得可怕,无尽的白色印在她眼瞳里生出一层阴寒的雾气。
骤凝的风刃撕开雪幕,直逼碧琊面门,却只见他的身影在风刃贯穿而过的时候化为泡影,疾驰的风撞击在崖上,刻出一道深刻的痕迹。一抹碧色的光影就在此时无声无息化为众多星点散入天地。
“初九……”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欲言又止的轻唤,让疯狂的风势顿时停住。
时间似在一念间凝固,雪花轻轻落在风隐的发丝上,又在她转身的瞬间飘然落在地上。天光刺破云层,为雪峰勾出一道金边,耀眼的金光之下,一家三口的身影悄然显现。一长一少两个男人面容相近,年轻男子的长相几乎和风隐彤一模一样,站在右侧的女人是羽国皇族的打扮,金色长发在风中翩然。
“爹……娘……哥哥……”风隐彤喃喃喊着,她不敢眨眼,生怕下一刻他们就会消失。
“小妹,羽族之事辛苦了。”兄长的话音刚落,风隐彤的泪已涌满了眼眶。
“傻孩子,哭花脸多难看,我们接你回家。”宁靖候索役寒心疼地向女儿伸出手,在阳光下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即便泪眼婆娑,风隐彤的颤抖的唇依旧保持着笑的弧度,多年的奔波与别离都在那声“回家”里化为乌有,她向前缓缓伸出手,又惊慌地缩了回来,怯怯看着家人道:“好多事初九都没做好,好多人……死了……”
“他们没有怪过你。我的孩子,你已经付出得足够多,未来的事,交给未来人。”时光没有在风若璃身上留下痕迹,只有脸上慈爱的神情昭示着她母亲的身份。
风隐彤蓦地抬起头,义无反顾地扑向风若璃。
而在碧琊眼里,看到的,只是宁安王一人像孩子一样,在崖上又哭又笑,然后毫不迟疑地向前奔去,她的前方,只有万丈深渊。沉浸在美梦里的人嘴角还挂着笑容,似乎轻轻一跃就能成全一场永不散场的筵席。
明明是自己的秘术为她造了完美的死亡之梦,看着她往悬崖而去的时候,碧琊却痛得难以名状,就像她的每一步都是碾在他的心上,在鲜血淋漓间迈着一步又一步。手中折扇上的碧色光团跳动得越发剧烈,像在准备盛大的告别。
山风吹起她的头发,崖边摇摇欲坠的身影上,折射出不堪宿命重压的脆弱。那份脆弱,让自诩冷心果决的人红了眼眶。她即将化为一只飞鸟,在山间获得最终的解放。最后一步下再也没有山石,风隐彤整个人向前跌去的瞬间,碧琊还是忍不住追了上去。可他什么也没来得及抓住,只有崖边的脚印证明她曾经在这里停留过。
在那身影消失在他视线的顷刻,天地失色,只余一片苍白。
“初九……”碧琊低声喊着她的名字,热泪落在积雪上,烫出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