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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牺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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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外的市井已然乱了。有衣衫褴褛的人站在闹市口,控诉自己勋贵编造罪状送入牢狱的惨状;有义愤填膺的书生站在酒楼里,斥责君主被惑、宗亲乱国的时局;有神情凛然的寒门官员站在告示栏前,揭露自若华惨案以来宗亲所为的恶事……
一时不论真假与否,不满与愤怒的火一旦点起,便是熊熊之势席卷了整个天启。云溪行走在内城,举目皆是民怨沸腾的乱象。他为控制保皇派的家眷而来,身后是投诚于清阀盟的五百守军。可他已经扑了三轮空,有人先他一步转移走了府里的妇孺,现在他所奔赴的侯府似还未来得及撤离。
他迅速下令身后士兵围住院子,侯府家丁立时在门口严阵以待,院子里是正准备出发的一家老小,只是在人群里,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芷青褪去繁复的宫装,一身简洁的长衫像极那年初见的样子。
她恰好转身,目光交汇的刹那,相顾无言,唯有天意弄人的仓皇。
芷青身后从公府和皇宫带出的亲卫在此时加入了战团,守住府门与清阀盟对峙。云溪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向院中的人群说道:“得罪了,请诸位随我走一趟,待风波过去再与家人相聚。”
“莫听乱军谎言,夫人快走,我等断后!”
亲随的一句话彻底点燃战局,守侯府的人得令向外冲杀,不再给云溪说话的机会。
刀光剑影间,相持之势渐显,芷青牵着侯府小少爷的手飞快地奔向侯府偏门处,将人送上马车,又分拨身边十数死士,亲自护送侯府家眷开路。在一片厮杀声里,两辆沾了血的马车面前逐渐扯开一条生路。
原本被拦在正门外的乱军也在这时涌向偏门,侯府众人拼死相抗,也不管握着武器的手上是否已流血,咬着牙迎击乱军,没有人肯退一步。
芷青不善武艺,站在人群中却不见一丝纤弱,即便乱军的包围圈越发逼近,她仍镇定指挥着护送之路,一双明眸分外坚韧。鲜血溅在她浅色的衣裙上,星星点点,似是对勇者的加冕,让她在无情的刀剑前依然格外耀眼,惊心动魄的美让人见之难忘。
这便是你挣脱所有束缚的模样吗?云溪目睹一切说不上此刻自己究竟是于心不忍多些,还是惊艳羡慕多些,他从未想象过彼此会在这样的情景里对话,保留着的私心没有点破她的身份:
“你又是何苦?”
“为江山,何来苦?”
“可江山需要改变。”
“但如何改变,不是由你们决定的!”一声反驳被一片刀剑声衬得尖锐无比。
认清再无转圜余地的现实,混乱的战场已遮住云溪的视线,让他看不清芷青的身影,他下定决心,将所有与战场无关的浓烈情绪都汇到最后一次劝退里:“回安全的地方去!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一声叹息被喊杀声埋得密不透风,芷青心底一片清明,她含笑望向云溪声音的方向,言语中没有半分动摇:“我若身故,必有连环策相随。我这一生的价值,不到最后一刻,我绝不承认!此役清阀盟必败。”
我想为寒门博一个未来,我身后没有退路。云溪心中默念结束,再次投入到对朝臣家眷的围困中。趋于焦灼的巷战夺走了更多鲜血,仍然无人有退意。在越战越勇的两方人里,云溪和芷青的距离不知不觉近了,忽然有人认出了芷青的身份。
“妖妃在此!擒住必有重赏!”一声高喊让乱军气势顿时高涨,围剿如潮水般扑来,血肉破开的声音不绝于耳。猛增的压力让芷青身边的死士兵行险着,以兵荒马乱为掩护,趁云溪不备,举剑直取他胸口。
变故发生得太快,在云溪欲提剑回防的瞬间,一人猛扑向他,眨眼间喷溅的血液便染红他的前襟,温热的血转瞬浸透衣衫,逼得胸腔之下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那不是他的血,当云溪自荡魂摄魄里回过神来,芷青又猛地吐出一口血,倒向他怀里。这是他们第一次离得如此近,她以奋不顾身的姿态,为他挡下了致命一击。
在第一滴血落下的时候,一株九月霜兰无声绽放在其中,青色的光点自芷青身边四散而开,眨眼间,其他士兵的时间凝固了。只有贯穿胸口的利剑上仍在滴着血,鲜红的痕迹如烈火一样灼烧着云溪的灵魂。
云溪颤抖地伸出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却听她在耳边问:“不知道……在你笔下的史书里……我会是何种模样?”
气若游丝的话被她说得如悄悄话般平常,云溪攥紧了手,他有千般答案涌上心头,微微开合的唇却发不出一个音节,芷青又释然笑起来:“罢了……人总是……等不到……盖棺定论的。你看……我让九月霜兰在天启绽放了。”
热泪落在她脸上,芷青听见云溪在不断喊着自己的名字,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她试着去看清云溪的表情,却发现视线开始渐渐模糊。芷青费力地伸出手,勉强在云溪肩上拍了一下,权当是个潦草告别的拥抱。
她流下的血已汇成血泊,众多九月霜兰正自鲜红而温热的液体里抽枝长叶,顺着长袖攀上芷青的衣裙,似在不舍地告别,异常凄绝。
“芷青……”若不是怕世人对她的误会再多一层,他一定会紧紧拥住她。他几乎在用毕生的自制力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哽咽着说,“莫用秘术了,我带你去找大夫!”
“别忙了……命该如此……我的……计成了。你……快回云州……吧……”
大量失血带来的寒冷蔓延到全身,芷青并不意外事态的发展,只是思绪越飘越远、越飘越轻。笑意凝固在她嘴边,像是想要告诉世人,无论人们如何评说,她从无悔过一生所为。
漂浮在半空的青色光点在瞬间消散,象征着术法主人的陨落。被控制住的叛军刚能行动,又被一阵哀婉的叶笛声封住了五感,当云溪有所察觉时,他的身体已动弹不得,深深的无力感几乎在瞬间击垮了他。
悲伤的音律响彻巷间,新生的九月霜兰在风里微微摇曳。来晚一步的秦墨渊放下叶笛,看着无法挽回一切,一时百感交集。
“节哀,尊重她的选择。既无法救她性命,便让她入土为安吧。”他说着小心翼翼接过芷青尚有余温的身体,退至安全的地方,方挥手解了秘术,猛地回过神来的两方人马皆有些懵。
“乱党当街行凶,逼杀娘娘,罪无可恕!”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一小队援军匆匆赶来,守军战意重燃,护住了一众家眷,又在清阀盟的人还没来得及回击时迅速撤退。寂静的巷子里只剩鲜血与狼藉。
云溪看着空荡荡的双手,在灭顶的痛中一瞬间明白:她的身死,不是终点,是转折的开端。
五年前初见于柳南的有缘人,还没有机会互诉衷肠,自此,天人永隔。他们甚至无法再多依偎一刻,长眠的人再也不会知道剩下一人刻骨的伤痛与半世的相思,只有几株遗落的九月霜兰用血色祭奠他们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