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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负相思 ...

  •   “烨宁五年六月十六,帝迎宛乾公府青郡主为从一品宫妃,赐号郁穆夫人。”
      览玄府内云溪强迫自己不去听府外迎亲的喜乐,本想潜心坐于书案前,完成此刻他该做的史料记录,可手中的笔却停在“迎亲之日,盛况空前。”八字之后。
      虽已在朝会时熟知了今日的布置,可他还是无法详尽想象外面究竟是怎样的盛况,他站起身行至门口却犹豫了,一时万千理不清应如何。
      芷青,时间竟然会过得这么快,我本想用这册史书让后世也记住这场盛大的典礼,却不想执笔之时,心内如此窘迫,甚至不愿踏出这扇门去看看。我畏惧记录不实,失了史官之职,可我更畏惧,这满城喜庆伤了我的眼睛。云溪苦笑凝视着那并不重的门栓许久,终缓缓伸出手推开了那扇门。
      十里红绸铺满了宛乾公府至皇宫的道路,挂着双喜镂雕的街边树木让这座两个月前才热闹过的城市又一次热闹起来。观看迎亲的百姓将大道两边挤得水泄不通,而皇室的排场亦为让这些观众失望。
      金丝华盖、雉羽宫扇、衙香青炉、锦帕珠玉、龙凤精雕,一队队侍从手捧这些井然而过已然花了一个多时辰。一路早已瑞香弥漫,礼乐沿途。一顶八人抬金顶銮舆自宛乾公缓缓而出,前后左右四方皆有靓妆侍女相随,銮舆四周所垂的彩绣舞凤帷幔将其内中人自百姓的视线里隔开,为其辟出一方被喜庆填满的空间。
      芷青独坐于銮舆中,心内一片澄澈,仿若这一切热闹都与自己无关。她回忆着方才册封诏书上的一字一句,心底生出一份宽慰。
      本估计按照后宫礼数,自己应是个二三品的妃嫔,却不想圣意厚爱直封一品,甚至以迎后的礼数来迎亲。
      郁穆夫人,兰芷郁青,佳人穆亲。郁穆兮约白首,嬿婉兮许平生。
      一个封号不难看出那站在高处之人亦十分用心,平日虽是仰望居多,却也感受得到君主的关切。从今而后,他便是她身后的依靠。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越来越近的皇宫在帷幔之下有几分虚幻,直至銮舆停下,芷青方听清今日的喜乐。眼前的珠帘被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拨开,銮舆外褚桑煦笑着向她伸出了手。芷青从未见过天子这样的笑容,没有朝堂上的高高在上,没有江山阁内的盛气凌人,他竟笑得那样平和温暖,让人安心:“青儿,随朕来吧。”
      恍惚间,她似乎见到另一个人在朝自己笑着。那一刻,她的眼泪不由自主流了下来。只觉一只手细心为她擦去泪水,她似听见有人在说:“不要怕,未来之路,有朕走在你的前面。”
      褚桑煦携着芷青的手拾级而上,一步步走到了行礼的正殿上。在满朝的注目中,她与君王一起站
      在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她无暇去在意其他人的表情,那只真实的牵着自己的手不断提醒着她一件事:从今而后,她只需做好郁穆夫人。
      明明是自一个牢笼走向另一个牢笼,为何自己会忽然有所期待?
      芷青不禁自问,却不得答案。礼成转身,与他共受众人祝福之时,她第一次站在他的角度上看这天下,却不难感受这份高处的孤寂和不安。也许皇者要的,也不过是一个可以让他安心的身边人罢了。
      一路的礼乐让冷清了许久的后宫热闹起来,在众多宫女侍从的簇拥下,芷青缓缓走入了属于她的倚兰殿中,待众人散去至殿外候命后,她方安心坐在床沿,细细打量着这个自己将要住很久的地方。她在聆阳苑中所植的九月霜兰已经被移植到了这里,铜镜和窗棂上精雕的各色花卉已有别于其他宫室的呆板,显得格外精致逼真,仿若此处便是一处花园。而此时,她要做的,只是等待他的到来。
      前殿观礼的朝臣此时也皆离开,今日宛乾公府大摆宴席以庆大喜,众多朝臣收到邀请正赶往赴宴。云溪行走在赴宴的队伍中,尽力小心地收起了自己所有的叹息和不舍。幸而今日站得远未看得清她的面容,否则定然无法在此时努力静心分析时局。这次的宴席不难看出宛乾公对地位权利的关注,于青海公一派的博弈,此时他已占了上风。
      宛乾公府的宴席不可谓不奢华,酒过几旬,席间的银樽珍馐歌舞升平,让大部分赴宴之人沉醉其间,只余少数清醒者仍正色或沉默。纸月为谢无冥挡下了所有的敬酒,而青海公府上一桌除了方简带着笑意,其余人神色皆有抑郁,各色表情云溪都看在眼中,只有不断灌输自己去尽力戒备和发现端倪,才能让他稍稍忘却今日之宴的大事。
      “国丈今日大喜啊!”席间一位朝臣向芷赦明敬酒贺道。
      芷赦明闻言佯惊退了两步忙道:“切莫乱喊坏了伦常,小女并非皇后,何来的国丈?萧大人今日糊涂了。”
      “老夫只是说早了,青郡主老夫是看着长大的,她何等姿容品貌,即便是女红也堪一流,今日陛下能以迎后之礼迎娶她,来日这个后位必是她的,宛乾公成国丈是早晚的事。”
      一席话让席间人纷纷附和,芷赦明面上也只当玩笑一般笑着推辞解释,却在云溪心中惊起了波澜。芷青女红一流,为何她赠的那只香囊上所绣兰花那般粗糙?
      各种猜测一时上了云溪心头,一种说不清的不安席卷了他整个意识,等众人敬酒结束,他站起身以修史为由,提前离开了宛乾公府。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急切,回览玄府的路似是忽然变得长了,无论云溪怎么加快脚步,他都觉得自己已经在路上花了太多时间。直至他回到卧房打开抽屉,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云溪屏退侍从,小心翼翼地从内中取出当时的香囊,在烛光旁细心研究起来。这只是个普通的香囊,甚至连普通都称不上,其间所绣的兰花针脚杂乱,绣线色杂,简直是一项无比失败的绣品。
      既是你的女红一流,又为何赠我如此物件?这兰花是何意义?宛乾公府以兰为印信,这是你眼中的宛乾公府,亦或是你眼中的自己?芷青,我竟至此时才发现,你欠我一个说明啊。
      纷乱的思绪和猜测亦让云溪失神。
      直至指尖传来灼热,他才惊觉烛火已点燃了那个香囊,云溪立即拿远香囊,慌忙间直接以左手握住灭火。掌心即刻传来灼烧的疼痛,他不由龇牙倒吸一口凉气。连老天都不想让我知道么?
      片刻之后云溪缓缓松开手掌,香囊只余一半完好。那本就绣地凌乱的兰花此时更是面部全非。香料的碎屑和布料的灰烬在他手中成了一片死黑。
      不对!香囊里还藏着别的。灰烬之中悄露的白色一角燃起了云溪心中的星火,不顾手心的疼痛,他右手拿着竹签,一边轻吹气,一边极其小心地一点点拨开其他灰烬,取出了它。
      那是个被烧了部分的白色细小绢条,自背面看似是有字。究竟写了什么?云溪屏住呼吸将它翻了过来,未受伤的右手不知为何颤抖起来,看清那蝇头小楷的一刻,他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首字已失于火中不知为何,
      只余三字:负、相、思。
      桌上物件连同烛台一并掉落在地上,引得屋内一阵骚动。云溪怔然站在一片狼藉里觉得喘不过气来。虽是字有遗失,他也不难想象那原本该是怎样一句话。云溪摇着头似笑非笑:“……芷青,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面颊上划过的两行冰冷让他终于直视了自己的内心,入天启来的落泪皆因她而起,细密的疼痛铺天盖地竟如此锥心。相比之下左手的伤口似乎不再疼痛,他紧紧握着那残存的半只香囊,拳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的同时,夹杂着香料碎屑的鲜血落在了地上,一滴、两滴……凄艳异常。
      “可早告诉了我又如何?我又何德何能可以还得了你的钟情?云溪不过是个小小史官,江山阁内的傀儡,哪里能在世俗的眼光中守你护你?是我无能……是我无能!我无能承载你的希望,只能还你这负相思三字啊……”干涩的笑声里满是泪水,冷清而黑暗的屋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窗外一轮圆月稍施慈悲,借着月光送了一个影子至屋内,陪伴那个不住颤抖的人。
      而此时倚兰殿的红罗帐内,芷青选择了闭上眼睛,让一切该发生的发生。黑暗中的顺其自然,也许会让她心中好受些。因为过去,已经完全过去了。
      纵然那曾经点亮过她,纵然她千般留恋,纵然她百般不舍,她都已经抓不住。她不再去猜测他是否发现了那锦囊的秘密,不再去回忆两年前柳南如火的夕阳,不再去挂念被她遗留在花海的旧时剑穗。
      只是在真正舍弃的那一刻,她亦感受到了那种似乎是硬生生被拽出灵魂的痛。从今而后,她是属于烨宁帝的郁穆夫人。她的人生,不再由家族宗亲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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