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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曾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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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令
露伴前尘悄隐,月送新愁侵鬓,可悔易初心?
一盏霜寒风紧,难饮,难饮,错解昔年音信。
入夏的午后总让人觉得困倦,此刻的司安然却正襟危坐在醉风苑的偏厅里,紧抿双唇盯着案几上的纹路,有些忐忑地等待来者的话语。壶中的茶烟袅袅升起,无声左右着她的心绪,让这时的静默变得格外难熬。而坐于她对面的,正是一身轻装的青海公方简。
“入天启在醉风苑这半年可还适应?”
“多谢大人关心,承蒙风世子和左领……”话语出口方意识到不妥的司安然下意识捂住双唇停了一刻,怯懦抬头看了一眼方简,紧张地改口道,“和前左领事的照顾,安然在醉风苑中一切安好。”
方简仔细审视着司安然的言行平静地说:“如此便好。此回陛下派你和风世子赴靖远侯府传旨易主承袭之事,明日就要出发了吧?”
“是的。”
“宁州大部分是北羽的疆域,靖远侯府之地界为我大徵在宁州的唯一领地,风隐烁为南羽世子,又是事关索府易主,整个宁州的眼睛都会看着你们。”
“再多眼睛也不会比这里多的。若比起天启,宁州也不是什么凶险的地方。”
“但你此行不应只是传旨。”方简说着便望向厅中一个角落,目光深邃。
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去,司安然看到的是索初岚素常处理事务时的所坐的位置。此情此景让她心中有了些猜测,却一点也不希望真如自己所想,司安然微微低头谦恭地回应:“安然愚钝,还烦请青海公点拨。”
“可知她在你身上留下何种期望?”
简短一问让她失了平静,投射在案上的钗环倒影不安颤动起来,司安然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索少傅之恩安然自不会忘记,我会尽力回报代她照顾好醉风苑中的遗孤,打理好此地上上下下的杂物。可若还有其他,本就是代罪之身的我,恐不是能承担重任之人。家父的悬案至今尚……”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个案子。”
“怎么会……”司安然诧异地望着方简一时说不出话来。
“难道你真的认为当时小索一人便能保得下你么?错误不是为了让你止步不前,而是为了让你走得更好,因为再犯一次的代价,你已经给不起。”方简说着负手站起身,肃然站在司安然仰望的眼神中。
愕然的瞬间,依旧端坐的司安然已是一身冷汗,回身望向她的眼睛以彻底将自己洞悉,原本强迫自己压下去的回忆一时间潮涌而出,紧握的手上已被指甲掐出一道道血痕,她深吸了几口气不让自己再颤抖后,咬着嘴唇抬起头对上方简严肃的眼睛,硬生生咬出几个字来:“请青海公言明!”
“你曾是清阀盟之人,你以为没有人知晓么?”
“……是。”
“不管是被蛊惑还是年少气盛,你与他们一样希望建立新的朝纲。恰在此时令尊得了一物证直指宛乾公,他知道此事事关重大,便立即与门客商量,你无意知晓此事,亦和清阀盟内部商议,却不知在哪个环节让消息泄露。你可知清阀盟和宛乾公一时皆以你为把柄威胁你父亲?”
方简摇头叹了一声继续道:“当时我和左领事皆不在天启,令尊一人孤立无援,连物证能否从澜州传到圣上面前都无法保证的他,终决定自己一人担下保护你,他造出通敌假象,在被捉拿时一把火烧了整个家宅,让局中人都以为此事已经死无对证,却在这之前,飞书予我道明因果,又将那份物证俏俏交给了左领事。可惜我身在边关,拿到书信的同时也收到了令尊的噩耗。而这一切他都没有告诉你。”
“居然……阿爹……阿爹!”期待已久的真相大白却压得她喘不过气。司安然失神地瘫软在原地,只觉得天昏地暗,她曾以为的隐秘之事竟还有人知晓,司家一案从来就没有她所想过的诬陷,有的只是父亲最后的努力。那自己入天启半年来努力想查清的又是什么?为什么陪葬的是满门?而独她活了下来。明明,是因为自己燃起了祸源。
司安然紧紧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好像有一把野火在她的回忆里燃烧,一触碰便会被烧得一干二净。眼前似乎变成了司府曾经的大宅,时不时能听见父亲的谆谆教导,他曾为了早些回家监督她的学业怠慢了天启来的御史,也曾在母亲斥责她心性不定时为她辩解,更一次次将摔倒或迷路的她搀到该去的地方。只是这次他随她一起跌倒了,跌得太重的父亲已经无法再为她指明方向。
一方绣帕被放在了司安然面前,方简沉默地退到门槛处静静等待,不再窥探她的悲伤。半个时辰之后司安然方走出来,双唇已被咬得没半点血色,她怔怔看着方简的背影许久,用略沙哑的声音说道:“谢青海公告知一切。安然在家变时便已不再是清阀盟之人,还请大人明鉴。”
“我已知晓。我记得小索在救你给了你两个选择,一是就此找个安乐的地方隐居,二是重回天启,而你选了二。是否还记得为何要重新回来?”
“为了还阿爹和司府上下一个清白。”
“此时真相大白,你又将何去何从?”
她心中一沉,小心翼翼朝着索初岚的书案走了一步,握紧了手中的绣帕道:“安然愿完成索少傅未完之事,辅佐青海公一扫宗亲久弊,断清阀盟乱朝纲之举,不让司府的悲剧再重演。恳请青海公不弃安然资质愚钝。”
方简转过身时正逢司安然作揖起身,哭肿的双眼还带着泪痕,坚定的眼神像极了她父亲:“我不会再给你机会行差踏错。此行宁州,你需要去寻找令尊当时交给小索的物证,它不能随她行踪成迷,否则必成大患。”
“安然知道了。”
自纳妃诏书颁下,芷青便未再参与过江山阁的朝会,她亦离开了聆阳苑住回了宛乾公府,只在每日晨间回去打理院中的花花草草。已是紫阳花开的时节,或粉或蓝的花团在晨曦中淡然雅致。还记得那时和落南汀打赌今年是粉蕊多还是蓝蕊多,只是时至兑现之日却不知打赌之人在何处。
南汀姐、墨渊、小岚儿你们此时可还安好?芷青放下手上的工具,站在花圃中间如是想着。她拢了拢发丝,环顾着周身盛放的花朵,似乎看见了往日喜爱坐在树荫下研读医术的落南汀和会俏俏采花插在她鬓边的索初岚。
入天启这两年她格外喜欢呆在这里,花花草草能淡化种种纷争,仿佛回到这里才会找回自己。她是外人眼里洞悉实事的宛乾公府郡主,养尊处优却不乏谋略,为其父一脉宗亲出谋划策以留后路。若不是当年若华城有人自作主张引火烧身,让她认定宗亲不得不改变,她的立场不会这么尴尬。
她一次次地衡量着自己的价值,总希望有朝一日,她可以抛下家族身份,找到她的最大意义。可芷青自己无比清楚,她已经离这个愿景越来越远。只有在这里,才会回想起自己最初想要的东西。她想要一座风雨之外的花园,想求一个太平繁华的盛世。也许只有站在那个最高之人的身边,才有机会实现。
此刻,芷青只想让这份回到起点的感觉更真切。在周围婢女惊讶的眼神里,她舒然躺了下来,一瞬间便在花海中沉默,平日只及膝的花蕊这是已经在她视线上方,将她在其他人的视线里藏起来,一朵挨着一朵格外亲切。
阳光透过花瓣的间隙漏下来,带着淡淡地清香,让芷青心中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希望时间就此停止,在风雨将至前停止。她闭上眼睛,仿佛整个灵魂都在花海舞蹈。
“我这一生的价值……终逃不过筹谋二字……以后……”芷青给自己开了个头却不知如何接下去,她揉了揉眉心收回手时压到了什么东西,只一瞬便让她安心起来,她舒展眉头安慰地笑起来,“也许来日会在他的史书里有最公正的评判吧。”
她解下身侧的剑穗举到眼前摩挲了许久对它说道:“可惜此生无缘了,你便和我的过去一起留在这里吧,若有一日你的主人寻到你,但愿他已成他所想成为的人。”
“郡主!郡主!大……”婢女匆匆的呼唤还未结束,遮在芷青面前的花丛便被一双手轻轻拨开,花丛之后是宛乾公复杂的表情。
芷青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慌乱:“父亲……”
在她正准备起身时,芷赦明轻轻按住了她,和蔼说道:“家族让你背负了一些事情,如果这么做能让你高兴,便这么做吧,这样的时间越来越珍贵了。”这时的芷赦明向着自己的女儿笑着点了点头,不再带着平日深沉的心机。
在芷青的映像里,父亲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对自己笑过了。她心间一暖,还是恭敬地起身道:“谢谢父亲。”
“珍惜现在吧,如果说索初岚救了落南汀,那也许以后要救她的就是你了。要成为可以左右圣意的人着实辛苦。你可放得下了?”
“青儿可以。”
看着女儿不再犹豫的表情,芷赦明多了几分心疼,他沉默了许久,有补充道:“既是如此,婚期之前你若想回柳南便尽快去吧,此处我会找花匠帮你打理。”
“不必了,往昔不可追,青儿心中有分寸,爹爹不用在挂心。”言语间芷青缓缓松开了藏在身后的手中的剑穗,在它无声落地之后,她心中多了一份释然。离开花圃之时,不再有停留和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