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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纸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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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笛乡城并不平静。黄昏时骤然逼近的乌云带来了狂风暴雨。上个月还隐隐的雷声此时已足够响亮,似乎连大地都在随着它震颤。洛知年屏退身边的随从,对着摇曳不定的烛光自斟自饮。此地的特色酒清冽沁人,他越喝越清醒,几循下来竟觉得三十多年人生的得失不过是几个赌注的来往。
此次行动不过是为了避开帝都里众多的耳目,他深知应收起锋芒保护自己,徒生的变数也不至于乱了洛知年所有的方寸,也许这是一个契机。当云溪叩响房门时,洛知年如是想着,喝下了杯中最后的酒,平静地望向门口。
青年立于门口,被雨水打湿的衣袍和鬓发多少有些狼狈,云溪礼貌地向洛知年致意,谨慎地将风雨声关在了门外,略带心事地走进屋里,坐在了洛知年对面的客席之上:“如此天气将军还能自若地独酌,云溪自愧不如。”
“多少年沙场,这屋外的狂风暴雨哪比得上关外的腥风血雨?”
“可事已至此,天启也会有一场风波。此行生变,如何向陛下交代,云溪想听听将军的意见。”
洛知年随手放下酒杯自嘲地笑了声:“呵,该怎么交代就怎么交代:索初岚抗命逆旨,罢官救走秦墨渊二人,臣思虑不周让旁人钻了空子,还请陛下恕臣大意之罪。不就得了。宛乾公指不定为我们拍手叫好。她此次抗旨,以陛下的心性是不会再容得下她了,经此一役,她也只能在北羽继续生存了。”
“可是无左领事制衡,宗亲和寒门的平衡就被打破了。”
“从来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平衡,云溪难道天启城的规则你不明白么?寒门何时有过公平?”洛知年摇着头冷笑道,“若是有公平,寒门怎会有那么多傀儡和棋子?”
轻描淡写的一句道尽了云溪的心事。在他眼里。洛知年漫不经心的笑容藏了太多东西,却也只是一瞬间的停滞,云溪便迅速斩钉截铁地接过了话,烛光下忽而明亮的眼睛不再隐忍,像是心在呐喊:“云溪不愿再做傀儡。”
“由不得你的事情,连自己手中的笔都无法控制的史官谈何不做傀儡?天启那个人如浮萍的地方……”
“将军云溪有个问题萦绕心间很久了。”他抬起头颇有玩味地盯着洛知年一字一顿问道:“将军和陌子孑有何关系?”
话音刚落房间的烛光骤然灭了,一切都归于黑暗与沉寂中,似有风的动静,只在眨眼便有东西架在了云溪项前,透出一阵阵带着杀气的凉意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缓缓握紧拳头吸了一口凉气,静待着洛知年的回音。
“小云太史这句话可是要人命的。”
“云溪可否理解为将军心虚了?”
“那你以为我和那清阀盟之人是何关系?”
“你知我知的关系。”云溪望着眼前无尽的黑暗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将军莫介怀,云溪只是想在回天启时和您坐上一条船。”
“理由?”
“将军过去的理由,便是云溪此时的理由。”
不多的言语却驱除了项间的冷意,云溪稍稍移动了两步摸索到了桌上的火折子,他小心翼翼地重新点燃蜡烛,当摇曳的烛光再次亮起,立于他对面的洛知年眼中多了一份他从未有过的神采,只见他悠悠坐下又喝了一口酒道:“索初岚一走,青海公逃不了失察之嫌,宛乾公一脉必将崛起,宗亲诚然不会再姑息寒门。但我们这条船面对的也非风平浪静的水域。”
“成大事者何惧风雨?云溪只求来日不再这些汹涌暗潮里身不由己!”
“那便权看你自己的本事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即便你上了船,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洛知年说着看向云溪,目光逐渐深邃,仿佛在看过去的自己,又好似在看透过他看窗外的风雨。
同是深夜,帝都却无风无雨,一个单薄的身影在略显冷落的门牌前坐了下来。没有人关注到那个角落的影子,冰冷的石阶让她更加清醒,有多久没有来这里了?纸月如是问着自己,记忆中还是朱漆的柱子此时已被铸了一层铜皮。
素来喜欢把弄机关的纸月自腰间拿出一个九连环随意解着,直到倦了她才倚着柱子仰起头,
天空被厚重的屋檐挡着,瓦下横梁上的花纹纸月早已熟记在心中,那是一个符号,代表着她曾经生活的符号,这些年她时常感叹自己何其幸运,能遇上那个改变自己命运的人。
三十年前的今夜,彻底改变了她的轨迹。
那时的谢无冥和此时的青海公差不多年纪,还未及丞相之位,却也颇受景宣帝的器重。只是寒门出身的他那是尚未习惯各种席间奉承,更多的时候,他更愿意去天启的藏书阁,一人在安静的地方钻研。而那时,晚上的藏书阁已没几个人敢去,闹鬼的传说正沸沸扬扬。
夜已深沉,谢无冥放下手中的书卷,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正准备起身时却听见了一些奇怪的动静。瞬间似乎有一个影子自书柜之间掠过,忽起的风让烛火颤动了一下却又再没任何声响,人迹罕至的藏书阁顿时寂静得让人胆寒。
见惯朝中各色怪事的他并未被惊动,只加一份警觉继续添灯阅卷,却未见一个身影正越靠越近。直至感受到身后的气息之时,他眼前已只剩一片漆黑。
时间似乎变得缓慢起来,不知何处来的黑色绸布蒙在了谢无冥的眼睛上,手中的书卷被人悄悄合上,书案上又起了细微的动静,他尽力静心去捕捉线索,却仍猜不出来人用意。只是多年仕途的阅历也让他感受到来者并无恶意,心中稍稍安定,静待着发展。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绸布竟自己滑落下来,眼前的书案上竟多了一张纸,笔法虽不未得要领,却也写得工工整整,只书三字:你是谁?
院中的更漏依旧停在深夜,谢无冥拿纸起身环顾四周,整个藏书阁似乎还是只有他一个人。若为朝中之人,断不会不识自己,若非朝中之人,何以可进入此地?纸上三字让他揣摩不出来人的身份,只拿提笔留下“江山阁,谢无冥”六字,便带着一份猜测离开了藏书阁。
尔后的几天每日都会一张纸于深夜落在谢无冥桌上,依旧是在蒙着他眼睛之后。
“江山阁内暗潮汹涌,想必先生为大才之人。”
“承君谬赞,不过是时运有利。”
“可愿赠我个名号?”
“敢问君之姓名?”
“我无名无姓。”
“与君相识承纸有月,以后唤纸月可好?不似水中之月虚无,也不似天上之月阴晴多变?”
“多谢大人,纸月孤苦寄身于藏书阁,多年无人问津,几次欲与他人语都被当做鬼物,感谢大人能和我说几句。”
“为何不试着走出去?”
“人心险恶,这天下间我又未识得一人,走出这里有太多未知,倒不如留在此地研究机关巧件,也无人打扰。”
“那你可想过离开?”
“若大人能找到纸月,我便随大人离开。”
来人最后留下的信息便是寻找,谢无冥放下手中信笺,向着院东不远处存储孤本的房间缓缓走去,他已花了几天时间去了解藏书阁的每个人和每寸土地,只有这个常年鲜少有人去的地方,出现了些不该有的痕迹。
缓缓推开的门发出了吱呀的声响,好像是古老的咒文将月光引渡进了屋里,为书架上的纤尘镀上一层淡淡的白。谢无冥审视着房内的每一件摆设,老旧的书架上的细小齿轮吸引了他的注意。几年前随其他官员来修缮古籍之时还未有这物件,而比起其他书架,这个书架上几乎没有灰尘,虽谢无冥心中已有了分寸,却依然有些好奇地转动了那个齿轮。
谢无冥退了几步,静静书架应声缓缓移动,空出了半个人的位置。如此狭小的位置真的会是他的容身之所么?谢无冥思忖着向前走了几步,却看见夹缝间正坐着一个女童。那孩子正抱着膝盖睡眼惺忪地抬起头。
那是个自书间凝成的魅族,约莫六七岁孩子的样子,不合身形的衣服半拖在地上,她抬头仰望着谢无冥,浅色瞳孔中的眼神逐渐清明起来。像是漫长的等待一瞬间有了结果,她颤巍巍站起来尽力理了理衣服向着他走去,微微颤动的嘴唇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抱歉让小友久等了。”谢无冥微笑着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仿佛那双不属于华族的眼睛里藏着什么密宝。
纸月忽然停下脚步,落寞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瘦小的身体怯生生问道:“谢……谢大人不介怀纸月这般身形么……”
“总会有长大的时候的,纸月可想离开这里?”他弯下腰向着她伸出手,也不知为何看见这孩子心底有种说不出的亲切,谢无冥依旧保持者微笑又补充了一句:“你若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正好解我膝下无人之忧。”
她闻言停滞了一下,踟蹰地看着自己停在半空中的手又沉默了一会问道:“大人不怕如此做会影响仕途么?万一……纸月是其他势力的细作……”
“我相信小友不会。”
“为何?”
“也许以后你就知道了。”
这似乎和她在书页间看到的人心不同,纸月凝视着谢无冥善意的脸,一只小手在握住和松开之间来回犹豫了许久,终放在了他的手里。那大人的手似是比自己的热,将一点点的温暖传到她的手心处。终于有人发现了她,终于感受到了他人的温度,终于可以走出这个沉闷的藏身之地……一时万千的思绪涌上心间,她紧紧握着谢无冥的手,凑到他耳边轻声而断断续续地重复着一句话:“谢谢大人……”
自藏书阁到谢宅的路她走了一千六百七十二步,没有回过一次头,不管是当时沿途零星的商贩,还是当年谢宅老旧的门厅和牌匾,都在她的记忆里烙下了痕迹,甚至是那一天的夜空有多少星星她都能在多年后记得清清楚楚。
不久之后朝中变皆知谢无冥收养了个聪慧的义女,只是,她的成长赶不上他老去的速度。当纸月出色的机关设计展露锋芒之时,谢无冥的鬓角已显出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