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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探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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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算子
青鬓乱风霜,广厦空遥望。谁庇寒门锦绣长,华发说痴妄。
剑影映萧墙,滴水恩难忘。天命沉浮旧院荒,社稷生跌宕。
天气渐渐转暖,琐碎的夕阳照在窗上却有些闪人的眼睛。宛乾公府上却越发热闹起来,芷青倚着轩窗,看了一眼案上越来越多的贺表,似笑非笑。国庆大典后烨宁帝向她伸出手的笑容似乎还在眼前,只差一个吉日,她便会从青郡主转身变成帝王身后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人。似乎是这生可以创造的最大价值了,却总有种说不清的不安隐隐萦绕在心间。
那日大典上的插曲似是改变了很多人的轨迹,钦史云溪被提至了太史令的位置,这个建国以来历代为秦氏所世袭的位置第一次换了异姓主人,朝臣看云溪的眼神也渐渐值得琢磨。歌舞升平之下,是部分和青海公同一阵线的宗亲暗投入宛乾公麾下的微妙变化。虽是方繁急在眼里,却也未有任何举动。因为不仅是坐镇府中的方简在默许着一切的发生,连素来紧盯宗亲去向的索初岚都忽然抱恙对一切视而不见。
不去想这些事了,还能由得自己随性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芷青站起身合上了铜镜前的胭脂,她看着镜中的面容淡淡笑了笑便拿起架上的雕花铜壶,悉心为房中那几盆兰花浇水。沾了水珠的绿叶透出几分室外的玲珑,大部分的兰花已按季缓缓吐蕊,只那一盆屏风前的九月霜兰还只有绿叶没有一个花苞。“待你开的时候怕是我已经不住在这了……”芷青一边打理着花草一边喃喃自语着,余晖无声落在她眉间,淡淡的光点温柔而静好。
芷青换了日常的装束,慢悠悠推开了那扇年代久远的雕花门,她顺着郁郁青青的走廊至侧门走出府邸。渐转暗的巷子忽而让她想起烨宁二年,那时刚到天启的索初岚查遍了帝都佳肴,拉着落南汀和自己寻访美食的日子好像还是昨天。街市依旧是那个街市,只是几家店铺已换了名字。
也不知道南汀他们现在如何了,当停在一座府邸门口时芷青如是想着。那是一个很别致的院落,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云雾,一砖一瓦都透出一丝云间清气。门口的两位侍者脸上未消尽稚气让这个院子看着很是亲切,芷青还知道,他们是当年若华城的遗孤。二人一见芷青,便笑起来道:“姑娘是来探望我家先生的吧,快请进吧。”
朱漆的回廊上缠着不少年久的青藤,周围郁郁葱葱任其生长的绿树让人恍惚间觉得置身林间,檐下每隔二十步都挂着一只铜铃,有风吹过便是阵阵轻灵之音为院子再加几分生气。芷青记得以前廊上还会挂几篇新成的词作或是旧稿,如今不见它们踪迹想必是主人最近已无心风雅。她安静行至一座阁前,抬手叩门前却听见内中二人在谈话。
“你这是算急流勇退么?”一个冰冷的声音问道。
回答的却是一阵咳嗽声:“哪里的话,确是春来季节变换又些许水土不服几日下不了床才未去江山阁,再过两日这股子郁气疏了,我自会回朝,反正不管多个我还是少个我都不会左右局势。”
“因为四年前的伤么?这个年纪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不是好事。”
“说不定是天启的风太凶险,我怕死得紧,与其站在朝堂的风口浪尖,还不如化明未暗。”
“趁着还能走得时候,离开这里吧。”芷青推开门关切的看着床上的寡淡面容道,“为了你自己,也为了风隐彤,你的未来不属于这里。”
此刻,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烛光下,索初岚的眉梢在听到风隐彤的名字时,微微一颤,她抿着缺了几分血色的唇,转头看了一眼床边站着的青海公低下头:“你们都来劝我离开了么?从二百年庆至今已然半月,陛下却还未说如何发落墨渊和南汀姐,他们未平安前,我不能走。况且你们还在这个暗潮汹涌的地方。”
“山雨欲来风满楼。我二人不会轻易被撼动,可是无论是身体还是局势,小索你都很危险。”方简摇了摇头,拍着索初岚的肩语气逐渐缓和,仿佛索初岚是他家中的妹妹。
芷青已在床边坐下,轻轻拉起索初岚的手道:“南汀姐姐不在便无人为你开药了吗?不管来日陛下如何处置南汀他们,芷青都会尽全力保全。初岚,也许以后,我们这么说话的机会会越来越少,所以你听我一句,趁早抽身。”
“你会成为陛下的人,即便你支持改革,也势必会成为宛乾公阵营里重要的一员,而我和老方还站在宛乾公的对面。知心话说一次少一次,以后啊以后……”索初岚苦笑了两声,“等我找到清阀盟在朝中的暗桩,为你们解除后顾之忧的时候,我一定离开,不会让阿彤等我太久。”索初岚抬起头,案上的烛火映在她的瞳孔里,跳动起来的不知是怎样的光芒。
屋内忽然安静下来,三人只静静各自看着不同的地方。芷青还拉着索初岚的手,掌心的温暖却让她有几分心疼,她知道从没有人能阻止索初岚所要做的事情,而天启之内,知道她那危险秘密的也只有自己和落南汀。
三年前那个雨夜,从她在自己和落南汀怀里哭到嘶哑开始,这个姑娘便不仅仅以索初岚的身份存在了。唯一不变的是,她们在用各自的方式保护着自己所珍视的人。
敲门声打断了寂静,晚归的风隐烁带着司安然站在门口礼貌地笑了笑:“想不到二位大人今天一起来了,只是小索这几天还需要静养,不要让她想太多。”
“我竟忘了这点,唐突了,多谢世子提醒。”芷青站起身看着索初岚学起了落南汀的语调:
“小岚儿这几天要是不好起来,我就去府上把南汀姐那几味最苦的药拿来,都给你灌下去。青海公想必也是公务繁忙,我们先告辞了。”
方简向着风隐烁点了点头,也不再寒暄什么,和芷青一起走出了屋子。风隐烁侧身让二人走过后,站在门口恭敬看着他们离开。直到目送二人走出院落,他才让司安然回侧院休息,待屋中只剩他和索初岚,他才关上门坐在桌前倒了杯水,拿出一包糕点放在桌上。
“城西的芙蓉酥给你带来了,我说,你装病要装到什么时候,我没时间每天帮你这么送人……。”风隐烁还正说下去,口中却被一块芙蓉酥塞住了。
索初岚颇有情致地咬了一口芙蓉酥摆了摆手:“美食当前说这么扫兴的话是罪过。二百年庆那篇祝颂大徵的辞章本非我愿所写,要是我还在此时积极出现在朝堂上,左领事那清高率性的形象就全毁了。虽然,我这‘不为王侯赋辞章’的规矩的确是破了。”她的笑意逐渐收敛支着脑袋闭上眼睛慢悠悠说着,“已经可以看到芷赦明日后的势力膨胀,我是他们的绊脚石,这么微妙的时刻,就像刚刚老方和芷青说的,太多眼睛看着我们的醉风苑了不是么?”
“连青海公和青郡主都骗在里面,那你又何必要我知道你在装病。”
“以后的路,我不想连累到他二人。而烁哥哥你,本就在宗亲纷争之外。况且……”索初岚又拿了一块芙蓉酥深深嗅了一下,睁开眼睛直直看着风隐烁,“就算是骗尽全天下,我也不会欺骗你。”
意料之外的答案让风隐烁看不透那眼神里的光点:“为什么?”
“因为烁哥哥你,是风隐彤的亲人,阿彤是我的亲人,所以你也就是初岚的亲人。”索初岚脸上竟透出一份孩童的向往,她郑重地掰着手指望向桌子另一边的人说:“我不会对亲人撒谎。烁哥哥,你从外面回来时可曾有留意今日的夜空如何?”
“月明星稀。”
“那我,能不能劳烦烁哥哥带我飞上去看看夜空?在我离开天启之前。”索初岚披上斗篷打开窗,双手支着脑袋望向眼中透出一种不可言说的向往。
风隐烁被忽如其来的要求问住了,似乎眼前的人总在自己面前语不惊人死不休,他礼貌性得咳了一声:“莫不是近日和稚儿呆久了,你也成孩子了么?你还是个病人,若让外人看见岂不是不能自圆其说?”
索初岚指上扣了个法阵,身侧便起了一阵带着雾气的柔风,却在转瞬间风声停息雾气散去。她向左移了一步,半个身子竟凭空消失在风隐烁视线里。索初岚轻快地从风屏里走出,笑盈盈地拉着风隐烁的袖子走进屏障里。“借风隐藏身形便是。烁哥哥,我就求你这一次,带我飞好么?”
“拗不过你,只是要如何带你飞上天。”也不知为何在她面前如此好说话,年轻的羽人迟疑了片刻,犹豫得看了一眼索初岚:“抱着你飞天么?这似乎……不合礼数。”
“君子之交坦荡无愧,烁哥哥不用介意,背着我也无妨。我真的,只是想知道,飞翔是怎样的感觉。”
“那……便冒犯了。”风隐烁无奈地摇了摇头,蹲下身让索初岚环着自己的脖子。当背上羽翼凝结成型之时,踏风飞出了屋檐。“你若乱动,我便直接将你从天上扔下来。”
静好的月色洒在风隐烁的羽翼上宛若白银,俯瞰天启,一座城的夜色让人陶醉,溢彩流光倒印在索初岚的眼瞳里,让她舍不得眨眼。
对于这片天空,她有着常人无法理解的向往和憧憬。常年与风为伴的自己,竟从未和今天一样觉得它这么亲切,风似乎在身边的每一个角落,托起她对天幕的眷恋。如此接近流云,她不禁伸出手想要去掬一捧云彩,却什么也抓不住,只有悻悻收回手,手心余下湿润的微凉。
见她如此孩童的举动,风隐烁不由笑出声来,索初岚却也不在意,她转过头本想说什么,流转的目光却已被风隐烁发间漏出的月光所吸引。恰是一轮圆月悬于天幕,清辉玉盘如一位绰约的妇人,盈盈而不失岁月的味道。索初岚看着月亮,单薄眉目间的欣喜竟慢慢淡去,转而变成一种既羡慕又怆然的复杂表情,她如忽然沉浸在什么故事里一样幽幽说了句:“既有明月的皎洁和愿景,又为何要有暗月诅咒和怨恨?”
“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因羽族依月而生,忽然想起史上那几桩暗月降世的祸事有感而发罢了。烁哥哥,你说这世上为何要有暗月,害了那么多人……枉送性命……”
风隐烁湛蓝的眼睛生了波澜,他停在空中也望着明月摇了摇头:“那世界有为何要有荒神和墟神呢?光明与黑暗相生而行数万年,又怎是没有意义?况真正害人的不是人心么?”
索初岚闻言低下头叹了口气,再抬头时又是满面笑意:“看到圆月不想家么?听阿彤说,烁哥哥家的暮眠郡主可讨人喜欢了,想必嫂子也是个蕙质兰心的人。”
“家么?”想起千里之外的妻女,风隐烁知足地笑了笑,望向东北方的脸上神色慢慢严肃起来,“此刻我立于天启,便只求羽族安然。我在这里维护南羽和大徵的友好,是对她们最好的保护。如若有一天,再如十九年前一样形势突变,我也在第一时间守护住我远方家人和子民的安危。”
“家人……那……日后……初岚和阿彤成婚,烁哥哥会把我当家人么?”
“无关风隐彤,你被提携入天启四年,虽是因故回宁州三年,剩余时间却也算是和我在这醉风苑里朝夕相处了,相互照应这些日子,你若不介意也算是亲人了。”
月光下平静的笑容变得感慨万千,索初岚依旧看着月亮,像是自言自语又想是自我安慰:
“是么?如果时间停在此刻就好了,烁哥哥是个大好人,不像我,满世界都是谎言。”
“我们索少傅最近究竟是怎么了?忽然像变了个人。”
“没事,这不是春末了么,烁哥哥就容我这个酸书生伤春悲秋一下吧,这一城繁华呀……”
索初岚转头望向天启,在风隐烁不经意间擦去了眼角那一抹闪光,长抒了口气。
没有人看见天幕上划过的银色羽翼,只有皓月注意到二人言语间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