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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投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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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的钟鼎声拉开两百年大庆的序幕,大徵最高处的宗祠缓缓打开了门,褚氏太庙里静立的排位后面藏了太多不为人知的帝王故事。玉、帛、整猪、整羊早已备好,蔬果谷物和礼器安然卧在案上等着来人。褚桑煦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一身滚龙祭服上黑红的纹理被太庙的烛火照的熠熠生辉。已于寰丘台上祭拜过天地的国君如平日一般集荣耀于一身,他向着长眠的先祖恭敬地献上一炷香。袅袅祥烟在太庙缓缓升起,无声看着地上的君王百官虔诚地三跪九叩。
九叩过后,褚桑煦缓缓起身,凝视着他父亲的排位久久不语。他不知道被称为贤君的爷爷景宣帝是怎样的人,他只知道那个于五年前亡故的德勋帝在他原本无忧的童年里洒下了一大片阴霾。那个冷峻的父亲给了他今天的皇位,却永远带走了他的母亲,他站在天启无人可及的位置,教会褚桑煦杀伐决断的残酷,铁血般密不透风的统治把多年沉积下的怨声也留给了儿子。不息的香火映在他眼里成了深邃地野心,褚桑煦转过身看着伏在地上的众臣,心中默默说着:愿列祖列宗保佑江山千秋万代。
黄钟之声让跪在地上的百官也纷纷起身,清一色的玄衣红缘的礼袍和钟磬之声一样庄重,让整个太庙都浸沐在一中沉重严肃的氛围里,却依然有人心事重重。
云溪又一次摸了摸放在袖间的颂文平复着心中的紧张,芷青方简等人站在和他隔了二十几人的宗亲队伍里,虽看不清他们此时的表情,却也不难猜测他们心间的波动。待得这祭祖结束便要开始大庆的典礼,除了昨天在场的几个人,还未有几人注意到今日秦庆典祝颂官秦墨渊的缺席。只是,等其他人都注意到的时候,便意味着风波。
人群渐渐退出了太庙,向着国庆的大殿走去的队伍步伐没有因任何一个人而沉重。在昨夜已被布置的富丽堂皇的宫室无一处不向世人昭示着这个王朝的昌盛。待得众人站到自己的位子上,只听礼官一声庆典开始,便全场鸦雀无声。
“祝颂官献祝……”拖得极长的尾音催促着一个年轻的身影走向祝颂台,踩着钟鼓声的每一步看着都沉稳异常。如果不是满场需保持静默,人群早已炸开了锅。疑问和惊讶一时包围了云溪周身,若不是昨夜方简急奏览玄府变故,让云溪代替秦墨渊祝颂,此刻褚桑煦的惊讶也不会少于其他人。虽还未清楚秦墨渊究竟出了何事,他已然发现了更有意思的事情,褚桑煦正坐在龙椅上,眼神却满是审视地投注在祝颂台上年轻的身影上。这颗自云州开的棋子,似乎要向他回馈意料之外的惊喜。
云溪虽稳步走上祝颂台,却觉每一步都如身在万丈危楼,站在高台,大堂里各色表情都尽收眼底。今日的旁观者是居高临下的自己还是台下各自打着如意算盘的人?
形势已容不得他再多想,若想以后不再被人左右,今日是脱颖而出的及佳时机。云溪缓缓打开了手中写着颂词的卷轴,最后看了人群一眼,瞥见芷青正微笑着对他点头。含着笑意和期许的眸子让他心里顿时安了几分,云溪深吸了一口气,克制着所有情绪,沉稳地诵起了祝颂词:
日月朗耀奠玉澄,气裂混沌荒墟分。
黄钟金石撰颂声 ,朔旦尧历瑞象升。
晷影深,文轨指丰登。星月捧,绛节舞鸣凤。
悬坛承,钟鼎盛,定国运久恒。
祈社稷兮万代镇,佑万民兮诸事成。
敬神纳吉的祝颂开篇终于朗朗而出,恪守规矩间不乏大气沉稳,一些臣子的眼睛里透出些许欣赏的意味,褚桑煦眼中的兴味也越发多了起来,放在龙椅上的手指慢慢开始扣起节奏,审视着不远处的年轻人,他也开始期待听这颂文后面正文的内容。
大殿里只剩下云溪一人的声音,褚氏在大徵建立两百年来的功绩被一一数来,明君贤臣、开疆扩土、百姓安居、社稷稳固……诸多溢美之词让这两百年看起来光彩熠熠,却将一种嫌恶深深堵塞在云溪的心胸之上。他开始怀疑这份颂文是不是自己写的,这分明只是为了讨好那最高处的人和诸多宗亲的满篇假话。云翎曾教导的史家大忌明明还谨记在心,可今时今日,他只能如此做以求保住自己。他彻悟了秦墨渊的心境,那篇被换下的颂文才是真正出自史官之手。只是没有人敢让他公诸于世,从容圆滑如秦墨渊一样的人都只能选择临阵退缩,更何况是孤身在天启的自己?
云溪握着卷轴的手越来越紧,他听得见心底无形的拷问,却依旧竭力保持着肃穆平静去读完他手中的颂文。本以为可以淡然面对这个朝堂的规则,可每一个字都如皮鞭一样抽在他的脊骨之上,但这样的疼痛却可以换得他来日的权力与自由。此刻的他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赶紧念完这该死的颂文。
“天地共鉴百载辉煌,佑我大徵万代千秋。”终是结束了这最后一句,云溪心中的起伏在秋字终了时渐渐平息,虽是朝野无声,但满意的目光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合起卷轴,将那在他心间沉甸甸的东西举过头顶,对着褚桑煦端坐的东方深深叩拜,当他弯下腰的时候他清楚地知道这份颂文让自己丢弃了什么,矛盾间却听见满堂的大臣皆在重复着一句话:
“天地共鉴百载辉煌,佑我大徵万代千秋。”
“颂成,献舞。”礼官的声音终于给了云溪走下高台的理由,他长舒一口气站起身,向着阶梯走去。踏下台阶第一步是他看见有人正从台阶的另一端缓缓走上来,那个人多少有些让他意外。一袭黑红华服映衬着眉目如画让云溪不禁想多看一眼,却又不忍再多看,落于她身上的目光多得要刺伤他的眼睛。
芷青恰抬头撞上他的目光,溶溶的秋水里映出云溪越来越近的身影却少了分神采。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云溪听见她淡淡说了声:“没事了,恭喜。”
声音极轻却让云溪喉间有种说不清的压抑。芷青在走上祝颂台前一刻那低眉下的叹息,他再无缘看到。
出尘的乐曲自祝颂台上飘洒开来,而歌声却是自祝颂台之下流淌而出。却见一双十五六岁的双生歌姬在索初岚的带领下,各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走到了大殿中央。年轻的声音如掺了金粉一般让人陶醉,一开嗓便是不染俗尘的繁华景象。
“索初岚算是开窍了……”回到人群中的云溪听见身侧的络知年说着,像是专门说给自己听的,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话语间却透出份不易察觉的不屑,“那双歌姬和她们牵的孩子都是当年若华城大火的遗孤,后被索初岚带回府中。让他们来献歌无非是向外人展示皇恩浩荡之下若华重建。不仅是史官,曾扬言不为权贵执笔的宗亲左领事,如今也低头写歌功颂德的篇章了,看来这朝中是没人敢说真话了。”
一席话如利刃直刺云溪内心,他不敢回头看络知年的表情,却更清晰地听见他在说:“不过比起宛乾公府上取悦陛下的手段,索初岚还是太年轻。”
祝颂台上翩飞的黑红华裳成了整个大殿最夺目的风景,流云般的广袖随着芷青盈盈的舞步,似流转成渐渐绽开的花蕊,在其余舞姬间灿若桃李。柔若无骨的葱指交叠旋转间的每一个动作,似都藏着一派平安富贵,和着潇洒的曲子,将那一直被她深藏的自我挥洒淋漓,如仙脱俗,如露灵动。在那里,没有人缚得住她,可她也走不出已经烙下的前路。除了自己,从今而后,她的目光只能落在那天启最高的地方。
在众人目光都聚焦在芷青身上时,谢无冥悄悄走到了络知年身边,缓缓说道:“原本大典的献舞和歌姬皆不是如此安排,一夜之间能劳动青郡主和左领事如此向陛下示好的事可非比寻常。
“知年,谨言慎行。”
谢无冥苍老的声音如醍醐灌顶,云溪恍然大悟,他望着台上那夺目的身影,无声握紧了拳头让自己平静下来。芷青昨晚带着几分玄机的话他终于了解,若是时间可以倒流,他绝对不会让芷青这么做。
云溪从未想过,那两位骄傲的女子会以这样的方式去保全秦墨渊落南汀还有自己。褚桑煦嘉许的目光已然说明了芷青正在把自己推向他身边越推越近。
祝颂台上翩若惊鸿的献舞还在继续,原本出尘的乐曲在云溪耳中越来越刺耳。索初岚默默退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转头看着方简想要说什么,眼里却是一分无奈、三分惋惜。方简像是知道她想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见证台上一生难见的忘我绽放。一夜之间,若华四秀里走了一个,还有一个也将无法和他们同行,重筑宗亲之路上的人,越来越少。望着台上的方简和索初岚的眉间皆透出了疲惫。
我不是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傀儡,你何苦要如此自作主张赌上来日?云溪如是想着,却也只能这么远远看着她一步步越走越远。全身像是被灌满了铅水,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压抑,他不想再在这个朝堂上站着,却没有任何理由离开。原以为只要偏安在览玄府上静静做个冷眼旁观者,便可以安然度过入仕的岁月,却不知自己也和秦墨渊一样,早就落在了这个身不由己的局里。为何我什么都改变不了?他问着自己,却无法得到答案。
满目繁华之下的锥心,除了他们自己,再无人会知道。
天启庆典的热闹从白天一直蔓延到晚上,对秦墨渊落南汀二人弃官而走的发落被喜庆拖住了脚步。笼罩在自危中的整个览玄府在满城的狂欢中有几分格格不入,卸去脂粉的芷青站在古朴的门口,静静看着府里满园的辛夷花,踟蹰着该不该进去。
显然芷赦明对她今日的表现十分满意,进谏让褚桑煦纳她入后宫的奏折已然在编写。不知怎么,献舞后她再见那王者是心中竟慢慢释然。她是宛乾公的掌上明珠,而那个男人的肩膀足以给她幸福,亦足以让宛乾公一脉的宗亲势力更上一层楼。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只是心中无名的落寞让她明白还有哪些不舍。
秦墨渊带着落南汀逃离这里让她本来认命的心有了希冀,只是那些暗示他还是没来得及明白。而今她已回到那个青郡主的位子,过往种种亦只能报以淡然的笑,是苦是甜只有她自己清楚。落于命格间的四字如警醒,让她微微摇了摇头:“事已至此,便不再牵挂拖累了。”芷青的语气如此平静,夜风拂过她的衣衫,送她默默离去。
府门口站着的佳人离去云溪并不知道,他一人立在秦墨渊办理公务的房外,看着一地月影纷纷,等待一个人的到来。婆娑的辛夷花影在一刻凝注,靠在柱子上的云溪睁开眼睛,如麻的心事渐渐平复,他缓缓说道:“陌先生,云溪久候了。”
蛰伏在阴影里的人闻言走了出来:“小云大人今日得了朝野的肯定,新贵之路已在眼前,等子孑一介草野之人为何?”
“我知道你来找什么东西。云溪私以为这个交给你们最合适。”他自袖中拿出一份颂文晃了晃,月光照在扉页上,映照出秦墨渊清瘦的字体。
“墨渊已经带着落大人远离是非,还望清阀盟不要再扰他们清净。”
云溪的话让陌子孑有几分意外,他望着云溪手中的颂文思忖片刻笑道:“你今日颂文既已向朝堂低头献媚,又何必再以此和清阀盟交易?”
“一则秦墨渊他们的清净太来之不易……”云溪看着月下的辛夷花轻叹一声,旋即抬起头看着陌子孑,目光灼灼,“二则云溪再不希望今日之事再重演,我需要力量,不再被朝堂所左右。”
似从话语里看到以前的自己,陌子孑接过颂文的时候,难得露出了同病相怜的表情:“真正选择走这我们条路,也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这份礼子孑代盟主收下了,待得小云大人考虑清楚,子孑自会再来,清阀盟时刻欢迎你。”
“恭送陌先生,还望从此不再打扰墨渊。”云溪目送着陌子孑的身影重新隐没在层层叠叠的阴影里远去后,推开了秦墨渊办公房间的门。人去楼空的房里静谧得只剩她的脚步声,云溪走到秦墨渊的筝架前,悄然打开暗格,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一本书。他摩挲着《无字扎记》冰凉的书脊,心中却是五味杂陈自顾自说着:“墨渊,这就是你最后留给我的选择吗?这算救命草还是催命符呢?”
除了他,没有人知道那日秦墨渊在留书中还写下了《无字扎记》的所在。这本不管于清阀盟还是于褚桑煦都有巨大影响的书,而今只有他一人知晓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