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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坠金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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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究竟是怎么了?走出皇庭的云溪如是问着自己,再看一眼满目的富丽堂皇,却有种挥之不去的危机感紧紧跟随着他,络知年的话如咒语般扎根在他心里。已到了要寻找立足之地的时候,再观望只会对自己不利。
可如今,自己不过是个没有实权的起居郎,真正可以让自己施展抱负的究竟是哪方?如日中天的宛乾公一脉、亦或是自开国以来一人之下的青海公一脉,又或者……
忽而肩上一沉,竟是络知年在拍自己的肩膀,似是看出他心中疑虑,络知年的神色稍稍缓和,如沉入回忆般说道:“此时的你像极了刚入朝的我,除了抱负,什么都没有。如此下去,像你一般的年轻人会有怎样的下场,熟读史书的你比我更清楚。。”
“晚辈还请络将军不吝赐教。”洞悉络知年话里有话,云溪急退一步深深作了一揖。
络知年的原本随性的眼神渐渐尖锐起来:“你敢恨挡住你前路的皇亲贵胄吗?”
“先贤素言以和为贵,况且时至今日还未有足够的理由让云溪这么做。”
“等你的理由足够,就来不急了,我明白这点时已然被排挤出天启,除非……”络知年转过身望向宫门,略加轻蔑的笑起来,“你和秦墨渊一样,放下一切,做一棵墙头草倚着宗亲在朝中两面倒。今时今日若耿直的老太史令还在,必会痛心疾首。啧啧,你好自为之。”络知年佯作心痛,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什么,缓步而去。
云溪顺着方才络知年看的方向望去,却见落南汀一人独立于宫门,一反平日得从容,焦急地望着里面。
她默默站在那里,秋香色的衣衫让绵延百米的朱红宫墙多了份柔和。木簪挽起的青丝自鬓间滑落,左右着她胶着的视线。恍然而过的十年她早已习惯转过头便看见秦墨渊内敛的笑容。清楚他真正要什么并还活着的只有她,所以也唯她一人明白此刻的秦墨渊将要面对的是何种风波。
落南汀曾经有两个愿望,一是尽力以自己的一技之长拯救他人性命,二是身边众人都能安好。而后者,在她十四岁于帷幕后遇见当年尚青涩却已然温润有礼、目光坚定的他时便已埋下了种子。金童玉女、郎才女貌、两人身后种种赞誉让她分外安心,即便尚未成婚,即便知道秦墨渊在做什么,她都未曾怀疑过他们的未来。而时至今日,前路如何,她再也不敢妄断。
时间似是过得异常缓慢,当落南汀终于看见秦墨渊从皇宫里走出来时,她觉得更像是过了很多年。明媚的日光照的她晃眼,而像带着光圈一般走向她的人,眼里的阴霾却越加浓重。微蹙的眉峰悄然舒展,她迎上去望向秦墨渊什么都没说,不想再增加他的压力,只是笑着淡淡点头示意后,便默默走到了他身后,踏着他走过的路跟随着。
熟悉的巷子,熟悉的脚步,秦墨渊无声擦去额角渗出的汗水,在一个无人的巷口停下脚步,迟疑了片刻转过身唇角微颤着说道:“南汀,谢谢你。”
“墨渊,再说谢就生分了,你能平安便好。”落南汀拢了拢鬓间纷乱的发丝依旧微笑。
“方才,陛下忽然问起本朝史书上可有记载过坠金鸩这一方药。”
“坠金鸩!”落南汀倒吸一口凉气,本已模糊的往事即刻历历在目,一张苍老的脸浮现在她脑海里,“六位温性毒物提炼交萃而成的无色毒药,服下后乱人内息肠胃,因死状及其似吞金自杀而得名,因不会当即发作,易隐蔽,而成为……”秦墨渊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让她不由停住了话语,忧心忡忡的看着面前的人。
“而成为先帝暗中赐死大臣的一项利器。”秦墨渊接过她的话,连同双手也开始颤起来,他顿失以往风度蹲在地上,抱住头悲戚地闭上眼睛,“家父的溘然长逝都是……都是拜这毒所赐。”
落南汀警觉四顾,急忙蹲下身握住秦墨渊颤抖的手,把他扶了起来,强忍住内心的震动,拍了拍他染尘的衣摆安慰道:“墨渊,没事的,也许陛下只是一时兴起。”
“他不会因为一时兴起特地留我谈话,我们不用自欺欺人。”秦墨渊抬眼望向空旷的远方,隐忍了多年的火在他深灰色的眼睛里燃烧起来:“六年前先帝钦赐药问候微恙的家父,当时家门还感欣慰,想着爹他虽是为人耿直在朝上常与陛下有争执,却也有陛下的照顾。可是,没过多久的葬礼狠狠给了我一个耳光。事后先帝召我承袭先父之位时那句‘我只需要听话的史官和身后的佳话’我至今记得。”
“不要去想那些让你伤痛的事情,老太史未完成的事还在等你去完成,墨渊。陛下登基以来从未否认过先帝的所作所为,也许,他只是想给秦家一个道歉。”
“我以为这件事自始至终只有我们知道的,守口如瓶了六年,却早在他的眼睛里。至今先帝在位时的事曝于外界的只有一部分,诚然他未否认先帝的暴虐,可若先帝所有所作所为还有宗亲的恶行都为世人知晓呢?那时我还会安然吗?”
秦墨渊皱着眉向落南汀伸出手却又收了回来:“南汀,我不想再连累到你。卦象已明,二百年庆,大凶。”
古旧的铜板落地的声响在落南汀的笑容里融化,她先一步拾起了那枚铜板凝视了许久又抛了出去,却再也听不见落地的声音,她指了指天释然笑道:“墨渊,都会好起来的,。你看,连老天都不给你错的提示了。”
“南汀……”动荡的眼睛稍稍缓和下来,秦墨渊静静看着眼前的人眉间微妙的变化着,想说什么有欲言又止,结茧的中指轻轻拂过她乌黑的鬓发,化成一声带笑的叹息。
览玄府的烛火在后来的几天里再也未熄灭过,云溪放下手中的笔看着案上众多史卷心生疑窦。再过一日便是四月初七,二百年大庆的日子,可秦墨渊顺承褚桑煦意思,交给云溪的工作却是重新撰写一版大庆颂文,并未让云溪参与到他自己的颂文编改,是防备亦或是试练让云溪有些捉摸不透。
络知年的话还回响在耳边。紫前几日被褚桑煦单独留召后,秦墨渊回府便变得沉默寡言,只在览玄府的一间客房里焚膏继晷地写着东西。云溪看着手上的笔,敏地的嗅到了大事将临的味道,他很好奇秦墨渊将如何面对,但在此之前,他必须先保护自己。
官员参加二百年大庆的礼袍已送到,玄衣红缘的鹤氅宽袍静静置放在空出的红木椅上,格外肃穆,西斜的太阳让整个大堂显出温暖的颜色。铺陈在云溪面前的史料掺杂了太多真真假假,一纸歌功颂德,一纸义愤填膺,又一纸五味杂陈,纷纭种种亦让他下笔再三迟疑,终选了最中规中矩不触忌讳的表述。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变成立在门口的人影,身着祭服的秦墨渊半身浸在夕阳里,微红双眼里腿不去的疲惫说明这几日他的辛劳。难得见他不穿月白色的长衫,虽是衣冠楚楚,暗纹的料子折射出棕色的光晕却总给人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他缓缓走向云溪,礼貌地拿起桌上已成稿的祭文,逐字逐句的看了一遍,颇有玄机的笑了笑。:“云溪,辛苦了。”
“为人臣的本职,无谓辛苦,墨渊你最近气色不太好,落大人没为你开方子调理吗?”
“大庆在即,南汀在忙着配制祭祀濯礼用的药汤,芷青手下众多乐工连日排演明日只献舞,整个聆阳府里也都忙得七上八下,我就不去麻烦她了。”秦墨渊随手又拿起案上一本书扫了一眼,看向云溪话锋一转,“云溪,入仕至今在你眼中秦某是怎样的人?”
未加思忖,迎上秦墨渊复杂的目光,云溪笑着答了八个足以让人满意的字:“谦谦君子,进退得当。”
“不觉得我是懦夫吗?真是难得……”秦墨渊自嘲着说道,“虽入朝时间不长,但从这篇祭文里已经能看出你谙熟这朝堂的规则了。秦某还能在你眼里是个君子,着实欣慰了。”
“墨渊,今日你话里有话。”
“且当我又犯神棍瘾故弄玄虚吧。云溪,这是我最终定稿的颂文,明日拂晓颂祝前你方能打开。”秦墨渊从襟中拿出一册封好的文书,讳莫如深地晃了晃交到云溪手里,收敛了笑意道,“这两份颂文,也许会带来你想要的。”
掂量着手中重量,云溪不敢怠慢却也不敢冒险,回顾入朝种种,眼前这个男人所藏的东西着实透着危险,云溪斟酌了片刻郑重问道:“墨渊,时至今日,你把云溪当朋友吗?”
“自然是。”秦墨渊依旧正色点了点头,“明日还有大事,便不多打扰了。”祭服的宽袍大袖让他离开大堂时不若往日轻松,被拖得很长清瘦的影子渐消失在云系的视线。秦墨渊站在走廊上,眯起眼睛对着院中已经盛开的辛夷摇了摇头。
他推开长廊尽头那间客房的门。房中正对着铜镜梳头的人停下了手中的梳子,落尽铅华的落南汀起身对着秦墨渊笑起来,最后一抹夕阳让她的面容仿若秋色,她向着秦墨渊伸出手:“我知道,你会这么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