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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春风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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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思
月半轮,影半轮,相顾无言锦瑟沉,清寒霜掩门。
毁半身,誉半身,书罢丹青故梦真,旧阶碧苔痕。
迟暮的夕阳渐渐被星幕所取代,再过半月便是大徵建国两百年的日子,天启城也随之日渐热闹,各地官员使臣带着各色贺礼汇聚,张灯结彩的巷陌一如新年般喜气洋洋。
两百年,这座城走过多少人,有多少人留名,多少人无名,云溪行于天启独自思量着,不回头去看一城的繁华。二百年庆让身为太史令的秦墨渊骤然忙起来,整理开国以来历代帝王贤臣的事迹卷宗已经让他闭门不出十天。若不是今日落南汀一纸书信相邀,此时可能他还未走出览玄府的大门。秦墨渊接到信匆匆离去前欣然邀云溪同往,却未说明此行所为何事。
这已是云溪到天启的第三个月,朝中有往来的官员的行事与脾性他大抵已了解。他负责记录皇者言行,除了和秦墨渊日常交接,没怎么和各方势力走动,巧妙地保持着游离在权利圈外的安全距离。即便和江山阁内诸人共事多些,他还是保持着旁观者的态度。
落南汀相邀之地是城西的沁珍馆,名号虽是雅致,却全然不能和那几家名冠全国的老字号相比,云溪入天启至今从未有所耳闻。城西街边一隅,几棵苍天的榆树旁的二层小楼不甚引人注意,门匾上那写着已有些年代的“沁珍馆”三字,飘逸的笔触带出几分沧桑之味。
二楼最东边的窗户被人缓缓推开,落南汀站在窗口,略略一望笑道“:看来今日的贵客都到了,南汀在此拜侯。”
越发靠近的脚步带来另一个沉稳的声音:“既是一顿便饭,南汀不必这么多礼。”
云溪转过头却见方简只身稳步而来,青霜枪的锋芒被一卷细绒包裹起来,简单负于背上,未着锦衣的身影来往于人群里,显得低调而平静。云溪立刻退了一步,让开道向方简作了一揖,正欲开口问好时思及细节折中,低头改口道:“前辈,云溪有礼了。”
方简闻言停了一步,脸上未见任何波澜,他朝云溪点了点头,缓步走入沁珍馆。他的出现让云溪心中顿生疑窦,不知落南汀这一宴意欲为何,总不能是宗亲换了一波人要拉拢自己?他暗自琢磨着,便随方简上了楼。
二楼共设了四个雅间,冠以梅兰竹菊之名。方简抬手扣了扣梅间的门,缓缓打开的门背后出现的却是索初岚,同样一身百姓打扮的她也未说什么,只是莞尔一笑,便引方简与云溪入席。
而席间,除了秦墨渊和落南汀,还有一个人。她低头似在入神忙着什么手工活,直至方简与云溪坐下时,方回神抬起头,收起手里的东西,两颊生出几分绯色:“不好意思,方才入神了。”芷青站起身拢了拢额前的青丝笑道。
见到人已来齐,落南汀悄然关上了窗子,转过身对索初岚使了个眼色。索初岚会意纸伞扣地,一道结界无声包围住雅间。落南汀施施然坐回原位,看了看满席人的神色微笑道:“感觉得到最近诸位都被一些事情所烦扰,恰好今个秦墨渊的生辰,便借这个由头聚聚,不谈公事。唯望大家能暂时放下包袱,好好吃顿饭。沁珍馆是一位故友开的菜肴可是别具风味。”
秦墨渊坐在落南汀身边,转头凝视着她的盈盈笑意,也渐展笑颜:“若不是你提醒,怕是我自己已然忘得一干二净了。”
“南汀姐说这么多,其实还是为了给墨渊做寿嘛!寿星就说这一句是不是吝啬了,这里可没有外人,别害羞呀!”索初岚语气跳脱,她右手支着脑袋,左手拿着筷子指向秦墨渊打趣。
一句没有外人让云溪心中一动,在座的除了秦墨渊皆为宗亲之内有一席之地的人。入天启以来,他便与秦墨渊共事,比之在场其他人自是稍有交情。秦墨渊虽和落南汀渊源颇深,却从不涉足朝中各势力,也正因如此方能独善其身。可今日这算不上大的寿宴竟可请来方简之流,不禁让云溪重新评估秦墨渊和落南汀在江山阁里的位置。雅间里皆未着华服之人此时看来与常人无异,可“若华四秀”里又有几个人和权力纷争无关?六个人的饭局是否有深意,他无法妄断这究竟是顿便饭,还是宗亲想要拉拢他的局。
落南汀伸出手指点了点索初岚的额头道:“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还拿寿星开涮?”亲昵自然的态度像极了亲生姐妹。方简平素一板一眼,此时也只是随性坐着,甚至未指责索初岚不够端庄。四位勋贵间言谈间的熟稔与信赖远超云溪的预料。
“小岚儿别拿别人开玩笑了,今日可是寿星最大。”芷青执袖半掩的笑颜,溶溶的目光不经意从众人间扫过。
云溪和她眼神交汇的一瞬,不由心头微热,一些关于这顿饭的猜测渐渐淡去,他愿意相信这只是一顿便饭。
“宗亲里的女儿家怕是小落最贴心了。”方简话里的笑意依然未表现在脸上,“可今日只说便饭未说是墨渊生日,什么贺礼都没带,着实唐突了。”
“青海公这么说墨渊可惶恐了,南汀也说是顿便饭,只为消愁,大家随意便可。”
索初岚笑着竖起手指摇了摇:“怠慢寿星着实不该,贺礼即兴便是了,现下已然开春,在座除寿星外,一人出一句,讨个春风调的好彩头给墨渊如何?”
“那今日我的面子真是足了。”
“既是寿星应允,那我们按照座次开始如何,有劳云溪开篇。”索初岚说着将酒壶递到了云溪的身前。
忽而转至的话锋将众人的目光聚集到云系的身上,他和着春风调的格律考虑了片刻,将杯中的酒倒满,敬向秦墨渊“近日墨渊忙的不可开交,云溪便祝来日可得清闲自在度日,便以这句‘一杆风月闲’献丑了。”
“墨渊是史官,一手把握过去,却又能透过星象了解未来的线索,千载之间要做到俯仰无愧着实困难,方某长你五岁,且以‘几人凭栏笑青天’与君共勉。”
“老方你这么一板一眼,算是倚老卖老吗?”索初岚笑着朝方简扬了扬眉,转过头向秦墨渊敬酒道,“那我这年岁比墨渊小的,就祝寿星青春常驻,正所谓‘花下春风笙歌正少年’。”
“若是芷青没有记错,今年寿星二十九了吧,虽是堂堂男儿,但这青春也是易逝之物。”芷青偷笑着看了看身旁的落南汀,“不知寿星何时把我们南汀姐娶过门,还望寿星能‘惜流光,一觥薄酒醉朱颜。’南汀姐姐,你说是吗?”
落南汀被芷青调侃得有些窘迫,她斟满酒微笑着对秦墨渊说“记得以前墨渊问过我,放舟四海谁与共,若还记得这个愿景,便祝早日可‘斜倚兰舟听雨眠’。”席间的灯火照在她温和的眉梢上,似是有灵性一般,闪出几分暖意。
秦墨渊接过落南汀的酒,看了她良久,深邃的眼睛里只有落南汀一抹秋香色的身影:“这么多年,难为你还记得,今日让南汀费心了。”他起身走向墙角,打开雕花的柜子,取出一个被厚缎包着的器物笑道“今日南汀特地让我带上铁筝,果然还是有用场的,真的谢谢诸位,希望大家都可以暂时忘记烦扰。”
他掀开筝上的绒布,微微拨几下细细听着音准没有问题后,信手弹起了春风调的曲子。
一竿风月闲
几人凭栏笑青天
花下春风笙歌正少年
惜流光一觥薄酒醉朱颜
斜倚兰舟听雨眠
已然是皓月当空的时候,城北不起眼的小院里正坐着两人。陌子孑恭敬地为坐在他对面的人倒满茶,月亮倒映在杯中轻轻摇曳。
“难得今日月色好,先生很久没有邀子孑一起喝茶了。”陌子孑看着杯中袅袅热气出神,而坐于他对面的人正式清阀盟的领导者。
“他们的热闹扰了你的心情。”一双洞悉世事的眼睛看着陌子孑,却是眼含笑意。
“盟主言重了,他们的热闹与我何干?只是忽而思及一些旧事。”
“方简和索初岚二人……”盟主顿了顿,抬眼凝视着陌子孑脸上微起的波澜,轻叹一声,“此二人才能不凡。不过可惜,也皆是我们要扳倒宗亲必除去的人。说来也怪,每次若是行事涉及此二人,必会有波折。”
陌子孑放下手中的茶盏,低头抿了一口茶说:“盟主责怪子孑近日来办事不利了。”
“怪不得你,莫纥关若非北羽插手,青海公已经死了。现下又少了碧琊,可以撼动方简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不过索初岚于朝中……”
“子孑觉得索初岚并非必然是对手,若是时机得当,我认为她还是可以成为我们的盟友。在她的身上,和秦墨渊一样,有一种隐忍的反抗,那种感觉子孑很熟悉。而时至今日她和秦墨渊依旧站在宗亲身边,也同样只是因为其中有所牵绊。”
盟主盯着陌子孑的表情沉思了片刻道:“你说的自然有你的道理。棋逢对手惺惺相惜乃人之常情,若非立场你与他们便是知己。”
“若当真只能敌对,子孑不会顾念这些,这个天下已经腐朽,宗亲从百姓那里夺走的东西,我必会加倍讨回,先生不需多虑。”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子孑你入清阀盟至今的行事,我何时过问过?”盟主心照不宣笑了笑,看着天上一轮圆月思量片刻又道,“秦墨渊和索初岚此二人对于清阀盟的价值确实诱人。若是能拿到秦墨渊手中的《无字札记》和那索初岚那本交给方简的近几年宗亲作奸犯科的卷宗,来日起事会顺利许多。只要他二人肯交出东西,也并非要赶尽杀绝,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是天下之路,还是少些血腥比较好。我想,你也不会乐意看着有些人夭折吧。”
“果然瞒不过先生的眼睛……”深深的被洞悉感让陌子孑恭敬起身深深做了一揖,“不过说到此二人,相信先生也已经注意到了他们共同的破绽,一箭双雕并非不可能。”
“既是如此,那便交给子孑了,这些年的确辛苦你了。”
“这么好的月色,可不能乱了雅兴,容我在多喝几杯茶,反正他们还在热闹着,也不急于一时。”陌子孑深深嗅了一下茶香,看着杯中的倒影舒了口气。